落水的瞬间，罗小满才发现钟楼比看起来高得多。
冰冷的海水像块铁板拍在脸上，修表刀从袖口滑出去时，他下意识攥住了那枚二十三齿齿轮。金属棱角硌进掌心，渗出血珠，倒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三井洋行......”
他呛着水往岸边游，潮水流得比预想的急，把他往军火船停靠的方向推。刚才钟楼顶上看见的太阳旗船，此刻像三头巨兽趴在水面，探照灯的光柱在浪尖上织成网。
爬上海滩时，罗小满的裤腿被礁石划开道大口子，露出的小腿上还沾着钟楼齿轮的油污。
他往芦苇丛里钻，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头发，混着海水往下滴，在泥地上踩出串歪歪扭扭的水印。
必须在西点前赶到三井洋行。
他摸出怀表零件，刘羽的血己经发黑，在铜片上凝成朵难看的花。陈晚的二十三齿齿轮被他用布条缠在手腕上，齿根的刻痕磨着皮肤，像道不会愈合的伤口。
“五齿......”
罗小满顿住脚。陈晚用血画的半个齿轮在脑子里转起来，五齿，和主齿轮背面的刻痕一样。可三个齿轮咬合时明明改变了转动方向，那更像是某种机关，不是坐标。
芦苇丛深处传来窸窣声。罗小满立刻矮身躲在块礁石后，修表刀重新攥在手里——刀柄还带着海水的潮气。
出来的是个穿短打的少年，背着个藤编筐，筐里装着半筐海蛎子。看见罗小满时，少年手里的蛎子刀“当啷”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
“表......表匠哥？”
罗小满认出他是红码头修鞋铺的小豆子，去年冬天还来修过他娘的旧怀表。这孩子左耳朵缺了半片，是被日本兵的军犬咬的。
“你怎么在这？”罗小满压低声音。
小豆子往他身后看，筐子往地上一扣，露出藏在海蛎子底下的电台零件：
“李叔让我等信号，说看见钟楼跳下来个人......”
他抓住罗小满的手腕，指着那枚齿轮，“这个！五齿对二十三齿，能打开三井的保险库！”
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你见过五齿齿轮？”
“我爹以前是三井的锁匠。”
小豆子的声音发颤，“他说洋行顶楼的保险柜，要用五齿母轮带二十三齿子轮才能开，就像......”
他捡起块贝壳比划，“就像表芯里的快慢针，少一个齿都转不动。”
远处传来汽笛长鸣。
三井洋行的方向亮起探照灯，光柱在夜空里扫了三圈——是催促军火船启航的信号！
“来不及了。”
罗小满把二十三齿齿轮塞进小豆子手里，“你去芦苇荡找灰布衫的同志，告诉他们军火船西十分钟后离港，目标吴淞口。”
他又摸出刘羽的怀表零件，“这个带给老顾，他知道怎么用。”
小豆子攥着齿轮的手在抖：“那你呢？”
“我去拿真正的清单。”
罗小满盯着三井洋行那栋尖顶建筑，顶楼的钟楼正闪着诡异的绿光，“陈晚画的不是半个齿轮，是半枚钥匙。”
他突然想起陈晚撞在钟摆上时，怀表链从她领口掉出来的样子——链扣上的“陈”字，一半被血遮住了。
三井洋行的铁门是德国造的，门轴上的润滑油味混着樱花香，闻着让人发腻。
罗小满贴着墙根往侧门挪，袖口沾着的海水滴在石板路上，晕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侧门的锁是老式的弹子锁，这种锁陈老板教他练过三个月。修表刀插进锁孔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弹子跳动的轻响，像极了电报机发报的声音。
“咔哒”一声，锁开了。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墙上挂着的日本地图，用红笔标着密密麻麻的据点，其中沪上的位置插着面小太阳旗，旗尖正好对着罗小满藏身的立柱。
楼梯口传来皮鞋声。
罗小满闪身躲进杂物间，撞见堆盖着白布的笼子，里面传来鸽子扑翅膀的声音——是三井的信鸽房！
他突然明白陈晚为什么要把地址刻在齿轮上了。信鸽翅膀上绑着的情报，才是最快送到军火船的方式。
“砰！”
杂物间的门被撞开时，罗小满正攥着只信鸽的腿。
穿和服的女人举着枪站在门口，发髻上的樱花簪闪着寒光——
是三井的秘书，上次去电报房送文件时见过，左手无名指戴着枚齿轮形状的戒指。
“罗先生倒是比我想的早到三分钟。”
女人的枪口对着笼子，“陈小姐说你最擅长拆东西，不如试试这只鸽子腿上的铜管？”
罗小满摸到鸽子腿上的硬物，果然是根空心铜管。他的拇指按住信鸽的嗉囊，这是陈老板教他的法子，能让鸽子暂时发不出声音。
“五齿齿轮在你身上？”
女人的樱花簪指向他的胸口，“我哥哥说，能让五齿和二十三齿完美咬合的人，才配看里面的东西。”
罗小满的指尖顿住了。她哥哥？难道是......
“你爹是三井的锁匠？”他猛地抬头，看见女人戒指上的齿轮，齿牙数正好是五！
女人的枪抖了一下。窗外的探照灯扫进来，照亮她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和红码头那个逃兵后颈的疤一模一样！
“我爹死的那天，手里攥着半枚五齿钥匙。”
女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说要给南京死难的同胞留条活路。”
罗小满把信鸽往空中一抛。
女人的枪声惊动了楼下的守卫，杂乱的脚步声正往楼上涌。
他趁机扑过去夺枪，两人在笼子间扭打时，撞翻了个铁盒，里面滚出数十枚齿轮，齿牙数全是五！
“这些都是我爹刻的。”
女人的指甲掐进罗小满的伤口，“每枚齿轮里都藏着个名字，南京城破那天死在档案库的名字！”
罗小满的修表刀抵住她的喉咙时，看见她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怀表链，链扣上的“陈”字完好无损。
“你是陈晚的姐姐？”
女人笑了，笑声里混着信鸽的扑腾声：“我们姐妹俩，一个当银狐，一个当锁匠，不都是为了......”
她的话被楼下的呐喊声打断。有人在用日语喊“着火了”，浓烟从楼梯口涌上来，带着煤油的味道。
罗小满拽着女人往顶楼跑，手里的修表刀不知何时换成了那枚二十三齿齿轮。
顶楼的保险柜果然嵌在钟楼的墙里，柜门上刻着个巨大的五齿图案，像只张开嘴的野兽。
“把齿轮进去！”
女人的头发被火燎了一角，“快！”
二十三齿齿轮嵌进五齿图案的瞬间，保险柜发出刺耳的转动声。
罗小满看见柜门上的玻璃罩里，摆着枚金光闪闪的齿轮，齿牙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五！
“这才是母轮。”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爹说它能带动所有子轮转动，就像......”
她的话没说完，罗小满己经认出那枚金齿轮——和去年冬夜，陈老板放在镇纸下的那枚一模一样，齿根刻着的“星”字，被烟火熏得发黑。
保险柜门缓缓打开。里面没有军火清单，只有个铁皮盒，盒盖上画着只完整的飞蛾，翅膀上的火焰图案正在火光中跳动。
罗小满打开盒子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里面是半块烧饼，和刘羽、陈老板留下的那两块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圆形。饼心嵌着的，是枚带着体温的五齿齿轮，齿牙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楼下传来密集的枪声。
女人把罗小满往钟楼的通风口推：“从这走！金齿轮能让所有电台短路，他们发不出信号！”
罗小满被推出去的瞬间，看见女人抓起那枚金齿轮，狠狠咬在嘴里。
她背后的楼梯口涌进十几个日本兵，为首的正是那个缺了无名指的老头，手里的枪口冒着青烟。
“银狐果然有两个。”
老头的声音像破锣，“三井大人早就料到了。”
通风口的铁皮刮破了罗小满的胳膊。他在狭窄的管道里往前爬，听见身后传来枪声，还有女人模糊的喊声，像在说“齿轮转五圈......”
管道尽头透出光亮。
罗小满踹开铁栅，正好落在军火船的甲板上。
几个日本兵正往船上搬箱子，箱子上的樱花标志在探照灯下格外刺眼。
他刚要躲进货柜，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从驾驶室走出来——左肩缠着绷带，手里把玩着枚五齿齿轮。
是刘羽！他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和陈晚一样的怀表链。
刘羽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举起齿轮冲他笑了笑，口型像是在说：
“第七个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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