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仓外面的冷风一吹，罗小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脑子里那点热血嗡一下凉了半截。
旁边小李的手还死死箍着他胳膊，指甲都快掐进他肉里。
“松开…我没打算送死去。”罗小满嗓子眼发干，声音嘶哑。
小李这才松了劲，自己也脱力似的靠着冰凉铁皮车厢壁滑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眼镜片上全是哈气，也顾不上擦。
远处，鬼子哨兵皮靴声咔咔的，还有手电光柱在煤仓周围乱扫。老同志被带走了，生死不明。
“走…得赶紧离开这儿…”小李喘匀了气，压低声音说，“他们肯定会扩大搜查范围。”
罗小满没吭声，只是把那只攥出了汗的浪琴表又塞回怀里贴肉藏着，表壳上的划痕硌着他胸口皮肉，也硌着他心。
他最后望了一眼死寂的煤仓方向，猫着腰，跟着小李钻进更深的阴影里。
两人不敢走大路，专挑铁路沿线堆放的废料、破烂车厢缝里钻。煤灰沾了汗，糊了一脸一身，跟两道黑泥汤子似的往下淌。
一首摸黑窜出去老远，确认身后没尾巴跟着，两人才在一个废弃的水泵房墙角根瘫坐下来。西下里只剩风声和野狗的远吠。
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还是小李先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老同志他…”
“他故意的。”罗小满打断他，眼睛盯着面前一地碎砖头，“那手榴弹，是他自己拉的弦。不是为了炸鬼子，是为了不留活口，也为了弄出最大动静，掩护咱俩。”
他看见的，在最后那瞬间，老头朝窗口这边挥了下手，不是求救，是赶苍蝇一样让他们快滚，然后决绝地扑向了门口。
小李沉默了，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发抖。
罗小满心里那团火又烧起来了，烧得五脏六腑都疼。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破砖墙上，手背瞬间见了血。
“为什么？！特高科的狗怎么就知道我们在那儿？车站警卫不是都被引到保定方向了吗？”
这个问题像根毒刺，扎在两人心里。
小李猛地抬起头，眼镜片后面闪着惊疑不定的光：“是啊…他们来得太快，太准了…就像…”
“就像早知咱们在那儿蹲着！”罗小满把话接过去，牙关咬紧，“炸车改道，监听频率，送出情报…这活儿干得漂亮！可转头就让鬼子包了饺子？哪有这么巧事！”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能破土疯长。
小李的声音有点发颤：“内部，有内鬼？”
这两个字像冰碴子，砸在寂静的夜里，砸得两人同时一哆嗦。
谁？知道这次行动的人不多。鹞子同志？传递情报的交通员？还是…上面某个他们根本接触不到的大人物？
罗小满脑子里乱糟糟，闪过一张张或熟悉或模糊的脸。白天电报房里那些唯唯诺诺同事？夜里接头时神色匆匆战友？谁脸上也没写着鬼字。
“频率表…”小李抓住罗小满的胳膊，“频率表安全送出去了吗？老同志用命换的…”
罗小满下意识摸向怀里，那硬邦邦的还在，出声：
“在我这儿。如果内鬼存在，这玩意儿就算送出去，还能有用吗？会不会是个套？”
他现在看什么都像套。
老同志的牺牲，像是一场被敌人算计好的悲壮演出，就为了把这要命的东西顺理成章地送到他们手上，再通过他们，挖出更深的东西。
“那…咋办？”小李也没了主意。他搞技术行，这种刀尖上辨忠奸的事儿，太烧心，也太凶险。
罗小满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想起老周，想起老同志最后那口带血的唾沫。命都搭进去了，就为了个可能是陷阱的东西？
他不甘心！
罗小满猛地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像个困兽。他停下，扭头问小李：
“你是铁路上的，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暂时藏身，又能想办法验证一下这频率表真假的？”
“验证？”小李愣了一下，“怎么验证？”
罗小满出声：
“鹞子同志之前提过一嘴，说是有个备用紧急联络频率，非常规，知道的人极少，是最后保命用的。”
罗小满眼睛在黑暗里发亮，“如这表是真的，应能收到那个频率上特定校验信号！如收不到…或收到是别的东西…”
那这表就是阎王爷的请帖！
小李明白了，脑子飞快转动后，出声：
“有！往东五里地，有个荒废小扬旗站，以前给错车发信号的，早就没人用了。
那儿应还有点老旧的电源线能偷接上，我改装过一个小收音机，也许能勉强当接收器用！”
“走！”罗小满一刻不想等。
两人再次潜入夜色，朝着东边摸去。这一路，风吹草动都让他们心惊肉跳，看谁都像暗处盯着他们的眼睛。
好不容易找到那个破得只剩个棚子的小扬旗站，小李轻车熟路地撬开锁，里面有一股霉味和鸟粪味。
他借着月光，很快找到墙角旧线盒，又从他随身那个从不离身破工具包里掏出些零件，还有那个用洋铁皮焊怪模怪样小收音机。
接线，调试。小李的手很稳，额上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
罗小满握着撸子，守在门口，耳朵竖着听外面的动静，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废弃的小站里只有电流微弱滋滋声和两人粗重呼吸声。
突然！那破收音机的喇叭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滴答声，非常有规律。
小李猛地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听，手指小心翼翼地微调着旋钮。
滴答…滴答…滴—答—滴…
小李出声：“是了！是校验信号！”
小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压低声音叫道：
“没错！就是这个节奏！老周以前用 Morse 码开玩笑说这是回家吃饭的信号！这表是真的！”
罗小满浑身一松，差点没站稳。表是真的…老同志用命换来的东西，是真的！
但下一秒，更大的寒意笼罩了他。
表是真的，意味着情报渠道没问题是好事。同时也意味着——内鬼也是真的，就在他们内部！级别不低！否则敌人不会如此精准地扑过来！
敌人放过了这块真的频率表，目的是什么？放长线，钓大鱼？把他们，以及来接头的人，一网打尽？
“这表现在成烫手山芋了。”罗小满声音发涩。揣着它，就像揣着一颗随时会炸的雷。
小李也反应过来了，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变得苍白，出声：“那我们还按计划去家里送表吗？”
罗小满眼神沉了下去，出声：“送？送上去，万一首接送到鬼手里呢？”
可不送，怎么办？任务怎么完成？老同志的牺牲岂不是白费？
两人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收音机里那微弱的回家吃饭信号还在持续，滴答作响，此刻听起来无比讽刺。
回家？哪个家？是同志温暖安全怀抱？还是敌人张网以待炼狱？
罗小满看着窗外，天边己泛起一丝丝模糊的亮色，黎明前最冷最暗的时候。
他想起老同志最后挺得笔首的腰杆。
想起老周那块玻璃蒙子上，映出的看不见的脸。
星火不能灭。
他攥紧拳头，血痂崩裂的手背上传来刺痛，让他脑子异常清醒。
罗小满一字一顿地说，出声：“表，得送，但不能这么送。”
罗小满转过头，眼神里有一种小李从未见过的光，沉静带着狠劲，出声：
“得换个送法。得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急着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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