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的铜钟在卯时三刻突然撞响，第一声就裂帛般尖锐，紧接着是密集的轰鸣，像有无数冰雹砸在琉璃瓦上。云舒正蹲在御花园西北角的恭桶旁，皂角水混着秽物溅了满裤脚，腥臭气钻进鼻腔时，手里的枣木刷“啪”地掉进桶里——这是“大凶之兆”的鸣法，钟锤裹着红绸，敲的是钟体最薄的位置，宫里老人说，只有天狗食日、地龙翻身时才会这么敲。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小太监们抱着明黄色的驱邪幡往各宫跑，幡角绣着的金乌图案被风扯得变形。“天狗食日了！快摆香案！”他们的嗓子喊得发哑，惊得檐角的鸽子扑棱棱飞起，粪便砸在汉白玉栏杆上，像滴在雪地里的墨。
宫女们早跪了一地，有的往天上扔剪刀——说能剪断天狗的舌头，有的用红布蒙眼，嘴里念念有词。云舒旁边的小宫女春桃吓得首哆嗦，手里的铜盆“哐当”掉在地上，清水泼了云舒一鞋。“完了完了，”春桃的脸白得像纸，“天狗要把太阳叼走了，咱们都得死！”
云舒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后腰因为久蹲隐隐作痛，她揉了揉，目光投向天空——日头正烈，连丝云彩都没有。高中地理课本上的知识突然浮现在脑海：日食是月球运行到太阳和地球之间，挡住阳光形成的阴影，根本不是什么“天狗作祟”。只是她记不清具体时辰了，穿越前刷天气预报时，好像瞥到过一句“八月十五前后华北有日偏食”，算算今天的黄历，正是八月十西。
“都慌什么！”一声断喝从月亮门那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云舒抬头，看见康熙穿着石青色常服，领口的盘金扣没系严实，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他手里捏着张星象图，明黄色的卷轴边被攥得发皱，眉头拧成个疙瘩，像两块挤在一起的墨锭。
“监正说辰时三刻日食，”康熙的靴子碾过地上的香灰，“这都巳时了，太阳还好好挂在天上，你们这群废物！”
钦天监监正跪在地上，白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芦苇。他穿着绣着北斗七星的官服，帽子掉在一边，露出光溜溜的头顶：“圣上息怒！许是……许是天狗贪睡，晚些才来……”
“放屁！”康熙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香案，供品撒了一地。苹果滚到云舒脚边，上面还留着牙印——是刚才某个太监急着“献祭”啃过的。“再给你们一个时辰，算不出准确时辰，都给朕去守皇陵！”
云舒的目光落在那张星象图上。卷轴摊在地上，上面用朱砂画着太阳和月亮的轨迹，弯弯曲曲像条被踩过的蛇。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月球的运行轨道角度错了，偏了足足三度。这在现代天文学里是致命错误，足以让预测时间差出两个时辰。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捡起根柳树枝——刚被风吹断的，带着点的绿意。旁边有个堆沙子的沙盘，是给小皇子们练字用的，此刻被踩得乱七八糟。云舒走到沙盘前，弯腰画了个规整的圆圈当太阳，又用指甲刻出一道倾斜的椭圆形轨迹：“圣上，奴婢或许知道。”
所有声音突然停了。太监宫女们的目光“唰”地聚过来，像无数根针扎在背上。总管太监梁九功厉声呵斥：“哪来的贱婢，敢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拖下去掌嘴！”
“让她说。”康熙的目光落在沙盘上，瞳孔微微收缩。他的指尖在星象图上敲了敲，声音听不出喜怒。
云舒的手心沁出冷汗，柳枝在沙上划出三道清晰的线。“这是日食的三个时辰，”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却尽量保持平稳，“初亏在申时一刻，太阳边缘会缺个角，像被虫啃过似的；食甚在申时三刻，天会暗得像黄昏，鸟雀会归巢；复圆在申时五刻，太阳会慢慢变圆，就像……就像被咬的月亮长回来。”
她指着轨迹的转折点，那里的沙子被指甲压实了：“这是月球绕地球的轨道，钦天监的图错在角度，偏了三度。就像射箭瞄错了靶心，自然射不中。”
“你懂天象？”康熙挑眉，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一些。他的目光扫过云舒的粗布宫装，落在她沾着皂角沫的手上。
“不懂，”云舒老实回答，把柳枝插进沙里，“只是看过本杂记，叫《天工开物》，上面说‘月绕地，地绕日，三者一线则食’。”她故意说错书名，把《天工开物》和《崇祯历书》的内容混在一起——这两本书都是明末清初的，不容易露馅。
监正突然从地上蹦起来，官帽都戴反了：“胡说！《周髀算经》上明明写着‘日食者，阴侵阳也’，是阴盛阳衰的凶兆，哪来的什么轨道！”他的唾沫星子喷在沙盘上，打湿了一小块“太阳”。
康熙没理他，只是对梁九功说：“摆个日晷在乾清宫前，铜制的那种，准些。到了申时，朕亲自看。”他转身时，目光在云舒脸上停了片刻，像在掂量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当差？”
“回圣上，奴婢云舒，在浣衣局。”她的膝盖有点发软，差点跪下去——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激动。
“调去乾清宫，整理文书。”康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道惊雷炸在人群里。浣衣局是宫里最苦的地方，乾清宫是皇帝寝宫，这一步跨得比登天还难。
云舒跟着梁九功离开时，听见监正在身后咬牙切齿，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这小贱人要是算错了，看我不扒了她的皮，喂宫里的狗！”
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胭脂盒。那是昨天在御花园捡到的，螺钿壳的，盒底还剩点红膏，像凝固的血。刚才在沙盘上画轨迹时，她趁人不注意，用鞋底悄悄把日晷底座的刻度拨快了一刻——她怕记忆有偏差，多算一刻，才能确保“预言”分毫不差。
这场赌局，她必须赢。从恭桶旁的污水里爬出来，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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