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燃得很旺，烛芯偶尔爆出个火星，在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云舒跪在案旁研墨，墨条在砚台里研磨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沙沙地响。
康熙一页页翻着奏折，红签折子上的朱批越来越密。他写字极快，笔尖划过纸面时，偶尔会带出些飞白，像被风吹散的烟。云舒注意到，他用的朱砂墨比寻常的亮些，在烛光下泛着点细碎的光泽，像是掺了什么东西。
“你看这道折子里的朱批，”康熙突然将一本奏折推到她面前，纸页边缘己经被翻得起了卷，“干得比别的慢吧？”
云舒凑近一看，朱批写的是“着即革职查办”，六个字力透纸背，朱砂的颜色比别处深些，在纸页上晕出淡淡的圈。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墨痕竟微微发粘，还带着点冰凉的触感：“回圣上，像是掺了油脂。”
“是金粉。”康熙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拿起那方朱砂墨锭，在烛光下转了转，“朕在朱砂里掺了极细的金粉，只有需要重点盯着的官员，才用这种墨批折子。金粉重，干得慢，纸背会留下印记。”他指着折子里“河道总督”西个字，“这人的名字上，朕划了七次，你看纸背。”
云舒将奏折翻过来，果然在背面看到七个淡淡的朱砂印，像七星连珠，清晰得很。她这才明白，为何红签折子的朱批浸透得快——这些官员都是康熙重点怀疑的对象，金粉混合的朱砂更难干透，自然容易在纸背留下痕迹。自己白天那点“发现”，其实早就落在了帝王眼里。
“你故意在索额图党羽的折子里多贴红签，”康熙突然抬头，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像两簇小小的火苗，“是想借朕的手，扳倒他们？”
云舒的后背“唰”地沁出冷汗，膝盖一软，差点趴在地上。她赶紧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奴婢不敢！只是按实情分类，绝无他意！”
“起来吧。”康熙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他将那本河道总督的折子扔回红签堆里，发出“啪”的一声，“索额图结党营私，早就该敲打敲打了。你这红签，倒是替朕省了些事。”他顿了顿，又道，“这折子，明天交给都察院。”
云舒松了口气，刚首起身，就见梁九功端着夜宵走进来。老太监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又落在案上的红签堆里，嘴角噙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她心里发毛。
深夜三更，康熙终于靠着龙椅歇了。云舒收拾案几，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她习惯性地将毛笔夹在耳后——这是她在现代做编辑时养成的习惯，改稿子改到累了，就把笔夹在耳后揉手腕。笔杆是光滑的竹制，贴着耳廓很舒服。
她没注意到，梁九功就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眼睛像鹰隼似的盯着她。老太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动作太奇怪了，宫里的宫女太监，谁会把笔夹在耳后？倒像是……那些西洋镜里画的洋人。
“云舒姑娘好本事，”梁九功走进来时，声音里带着点说不出的黏糊，像熬过头的粥，“连圣上的朱砂密令都能参透。”
云舒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拿下耳后的笔，手心潮乎乎的全是汗：“总管说笑了，奴婢只是运气好，碰巧发现罢了。”
“运气好的人，”梁九功的目光像黏在她身上似的，从她的发簪滑到鞋尖，“可不会用‘三色签’这种新鲜法子。老奴在宫里待了三十年，见过的聪明人不少，像姑娘这样的，还是头一个。”他转身离去时，留下一句，“姑娘还是小心些好，宫里的眼睛多，比黄河的水还深，什么东西都藏不住。”
云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低头收拾奏折，突然发现白天夹进河道总督折子里的吸墨草纸不见了——定是被梁九功拿走了。那老太监，怕是早就盯上自己了。
更让她心惊的是，在一堆黄签折子里，有三本的纸页边缘发皱，像是被人反复揉搓过。云舒翻开最上面一本，写的是河南某县的灾情，说“仅伤三人，农田无损”，可她记得另一本相邻县的折子里，明明写着“水势滔天，邻县尽毁”。这三本，是假的！
康熙果然在测试她！云舒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正想将假奏折挑出来，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猫爪子踩在棉花上。
云舒迅速吹灭烛火，躲到屏风后。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看见一道黑影翻墙而入，动作轻得像片叶子。那人穿着玄色侍卫服，腰间的玉佩在月光下闪了一下，是顾承砚！
他来这里做什么？云舒屏住呼吸，看见顾承砚径首走向户部档案库的方向。那库房里存着黄河赈银的流水账，是查贪腐的关键。
顾承砚用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档案库的锁，闪身走了进去。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出来了，手里多了个蓝布包，鼓鼓囊囊的，边角还露出点纸页——是账本！
云舒悄悄跟出去，躲在石榴树后。只见顾承砚走到院角的老槐树下，用匕首挖了个坑，将布包埋进去，又在上面压了块半截的青砖，做了个极隐蔽的记号。做完这一切，他迅速翻墙离开，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从未出现过。
回到西暖阁，云舒再也睡不着。她坐在案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遍遍翻看那三本假奏折。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宫里的贡墨，连印章都仿得惟妙惟肖——若不是她对黄河沿岸的地理熟（穿越前做过相关专题），根本看不出破绽。
康熙到底想干什么？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分辨真伪，还是在暗示她，有些事不能太较真？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云舒终于在假奏折的封面角落，用指甲刻了个极小的“伪”字。刻得极浅，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知道，这场御前迷局，一步都不能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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