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大医院国际部的玻璃门是德国进口的自动感应门，林晓棠刚走到黄色感应线前，门就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带着股若有似无的白茶香氛味——这气味精准地盖过了医院惯有的消毒水味，像层精致的滤镜，把生老病死的沉重都虚化了。
大堂的地面是整块浅灰色大理石铺就的，光脚踩上去都嫌滑，保洁员正跪在地上用白色抹布擦拭，连地砖缝隙里的灰尘都擦得一干二净。丝绒沙发上坐着几个穿西装的家属，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不像来探病，倒像在咖啡馆开会。穿粉色护士服的导诊台小姐对着林晓棠鞠躬，声音甜得像加了蜜：“请问您预约的是哪位医生？”
“顾世城先生安排的，林建国的家属。”林晓棠报出名字时，指尖在帆布包带上掐出红痕。包侧袋里的深圳湾1号钥匙硌着大腿，像块没焐热的冰。
“这边请。”导诊护士领着她穿过走廊，脚下的静音地毯吸走了所有声响，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走廊两侧的墙上挂着印象派油画，莫奈的《睡莲》在射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与市三院走廊里泛黄的健康宣传海报形成刺眼的对比——那里的海报边角卷着，被病人家属的烟头烫出好几个洞。
主任医师早己等在VIP接待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苍蝇站上去都得打滑，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他看见顾世城走进来，立刻从真皮沙发上起身，微微弯腰伸出手，指关节上的皮肤细腻得不像个五十岁的男人：“顾总，您可算来了。设备己经从德国空运过来，手术团队的三位专家昨晚就到了，住在隔壁的万豪酒店。”
顾世城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指尖，没说话。主任医师的笑容丝毫未减，转身从文件柜里抽出个烫金文件夹，递到林晓棠面前：“林小姐，这是您母亲的手术方案，中英文双语版，您过目。”
文件夹的皮质封面蹭过林晓棠的手心，细腻得像婴儿的皮肤。她翻开第一页，“腹腔镜下活体肾移植术”几个加粗的宋体字下面，配着彩色的3D示意图，肾脏的血管分布像棵枝繁叶茂的树，每根毛细血管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第二页是手术团队的介绍，三位专家的照片旁边列着一长串头衔，“哈佛医学院博士”“欧洲器官移植协会会员”……每个字都透着金光。
“我母亲呢？”林晓棠的目光在文件上扫了两遍，那些专业术语像天书，只看懂了“手术时长约4小时”“成功率98.7%”。
“在VIP病房休息呢。”护士长推着辆粉色护理车走过来，车身上的“国际部”三个字是烫金的，“我们刚给林阿姨做了香薰按摩，她现在在听越剧呢。”
VIP病房在走廊尽头，实木门把手上挂着块“静养中”的黄铜牌，推开时发出“咔嗒”的轻响，像老式座钟的报时声。林晓棠刚迈进去就愣住了——病房里摆着张带按摩功能的电动病床，床垫是记忆棉的，母亲半靠在上面，身上盖着鹅绒被，被角绣着小小的康乃馨。窗边的茶几上放着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三支新鲜的百合花，花瓣上还沾着水珠。电视屏幕上正放着《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母亲最爱看的那段“十八相送”，声音调得不大，像从远处飘来的。
“晓棠！”母亲看见她，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要拉她，手腕上的玉镯子滑到小臂，“这里的护士比亲闺女还贴心，刚才给我剪指甲，剪完还涂了护手霜，香喷喷的。”
林晓棠的手指触到母亲的手背，顿了一下——没有市三院那种粗硬的留置针，只有个米粒大的针眼，被块透明的防水贴盖住，几乎看不见。“护士说这是进口的无痛留置针，比头发丝还细。”母亲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足，“刚才医生来查床，说我的各项指标都好得很，下周一就能手术。”
床头柜上摆着个果盘，进口车厘子和草莓切成了好看的花形，旁边放着杯温牛奶，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林晓棠突然想起市三院的病房，母亲的床头柜上永远堆着药盒，最便宜的那种降压药，药板被挤压得变了形，牛奶是从楼下便利店买的，临期打折的那种，喝起来总有股怪味。
“顾总安排的。”林晓棠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拉过母亲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暖得让人心慌，“他说您是他员工的母亲，理应受最好的照顾。”
“员工？”母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玉镯子在灯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可人家是大老板，咱们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晓棠，你跟妈说实话，这到底要花多少钱？要不……咱们还是回市三院吧，那里也能做手术的。”
“妈，你别瞎想。”林晓棠的指尖掐进母亲的掌心，疼得母亲“嘶”了一声，“顾总是赏识我的能力，才愿意帮这个忙。等我以后在公司好好干，把钱还给他就是了。”
“真的？”母亲还是不放心，目光在她脸上来来回回地扫，“可人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咱们这点工资，猴年马月才能还上啊。”
这时，主任医师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份手术同意书，钢笔夹在耳朵上：“林阿姨，手术很安全，您放宽心。林小姐，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
林晓棠接过钢笔，金属笔杆凉得像冰。同意书的最后一页列着密密麻麻的风险提示，“可能出现排异反应、术中大出血、术后感染……”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想起市三院透析室里那个总坐在母亲对面的老头，上周因为没钱买抗排异药，全身肿得像个气球，被家人用轮椅推走时，嘴里还念叨着“我不想死”。
笔尖悬在“家属签名”处，迟迟落不下去。帆布包侧袋里的钥匙硌得大腿生疼，提醒她这一切不是梦——德国空运的设备，哈佛毕业的专家，香薰按摩的护士……这些都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是顾世城用金钱铺就的路，而她，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哪怕尽头是悬崖。
“签吧。”顾世城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手里把玩着那串深圳湾1号的钥匙，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签了字，下周一就能手术。”
林晓棠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林晓棠”三个字被她写得歪歪扭扭，最后一笔的墨痕拖出老长，差点划破纸页。她太用力了，指节都泛了白，手术同意书在她手里被捏得皱巴巴的，像团揉过的废纸。
主任医师接过同意书，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放进那个烫金文件夹：“顾总，林小姐，这边请，我们去看看设备。”
走出病房时，林晓棠听见主任医师压低声音对顾世城说：“配型报告我们核对了三遍，绝对没问题。只是林阿姨的白蛋白指标稍微有点低，可能需要术后多住几天VIP病房，费用……”
“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护理。”顾世城的声音很淡，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费用不是问题。”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正对着深圳湾，正午的阳光把海面照得像铺了层碎金。林晓棠看着那片海，突然觉得很陌生——她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每次都是挤着公交路过，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看这片海，从来没见过这么清澈、这么蓝的颜色。VIP病房的白茶香氛味顺着门缝飘出来，甜得有些发腻，像在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林晓棠瞥见车上面放着支进口的抗排异药，包装上的外文她看不懂，但认识那个蓝色的十字标志——在市三院的药房见过同款，一支要一支块，母亲总说“太贵了，能省就省”，偷偷换成国产的仿制药，结果指标一首不稳定。
“在想什么？”顾世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手里拿着瓶依云水，瓶盖己经拧开了。
林晓棠接过水，冰凉的瓶身贴在发烫的脸颊上，稍微清醒了些：“我想回岗厦村收拾下东西。”
“我让司机送你。”顾世城看着她，眼神里的探究像X光，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别想着跑，你母亲还在这里。”
这句话像条冰冷的蛇，缠得她喘不过气。林晓棠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电梯，帆布包侧袋里的钥匙硌着大腿，疼得她眼眶发酸。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就像市三院那些等着床位的病人，只能接受安排，不管那安排里藏着多少陷阱。
电梯里的镜面映出她的样子：衬衫的下摆起了圈毛球，是洗了太多次的缘故，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得发亮，帆布鞋上的泥点还没擦掉。她下意识地往下拽了拽衬衫，想遮住那些毛球，却怎么也拽不平整，像她此刻的人生，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走出港大医院时，阳光刺眼得厉害。林晓棠抬头看了看这栋白色的建筑，它像个巨大的象牙塔，悬浮在城市上空，华丽，却冰冷。她知道，自己能走进这里，不是因为努力，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她成了顾世城的附属品，像他口袋里的钢笔，他手腕上的表，随时可以被替换。
帆布包侧袋里的钥匙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像在里面装了块铅。林晓棠摸出钥匙串，那个刻着“No.7”的金属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个耻辱的印记。原来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路边的梧桐树叶被晒得打了卷，蝉鸣聒噪得像要钻进人的脑子里。林晓棠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顾世城那辆黑色的迈巴赫绝尘而去，车尾灯在阳光下缩成两个小红点。她突然蹲下身，抱着膝盖哭了起来，眼泪砸在帆布鞋上，晕开了鞋头的泥点，像朵在尘埃里绽放的花。
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是哭母亲终于能做手术，还是哭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只知道手术同意书上的褶皱，像道刻在心上的痕，再也抚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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