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暴预警的红色信号在手机屏幕上闪烁时，林晓棠正站在粤北老家的堂屋中央。潮湿的霉味从墙角的竹筐里漫出来，混着香烛燃烧后的焦气——那是母亲临走前在父亲遗像前点燃的，烛芯己经凝成歪歪扭扭的蜡泪，像谁没哭完的眼泪。
“吱呀”一声推开父亲生前住的偏房，积灰的木门在身后画出半道弧线。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压得喘不过气，只有几缕漏进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看得见无数灰尘在光柱里疯狂翻滚，像被惊扰的魂魄。
工具箱就摆在墙角，铁壳上的红漆早己剥落，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晓棠蹲下身时，膝盖撞到地板的声响在空屋里格外清晰，惊得梁上一只蜘蛛慌忙缩进网中央。她伸手去碰工具箱的锁扣，指腹立刻沾了层灰，蹭在白衬衫袖口上，像抹了道浅褐色的疤。
“爸，我回来了。”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声音刚出口就被潮湿的空气吸走了大半。五年了，自从父亲从七楼脚手架上摔下来那天起，这屋子就再没住过人。母亲受不了触景生情，跟着哥哥去了东莞，临走前把钥匙塞给她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晓棠，别翻你爸的东西，人都走了……”
可现在她必须翻。吴阿婆塞给她的那张用烧火棍写的纸条还揣在西装内袋里，糙硬的纸边硌得心口发疼。“你爸死前来过，说钢筋有问题”——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捅开了她五年来刻意封存的记忆。
工具箱的锁早就锈死了，晓棠找了把螺丝刀撬了半分钟，锁扣“啪”地弹开，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她捂住口鼻咳嗽时，目光落在工具箱最底层的夹层里——那里塞着个牛皮纸包，边缘己经磨得发毛。
打开纸包的瞬间，晓棠的呼吸顿住了。那是本工程日志，蓝皮封面被雨水泡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她认得父亲的字迹，潦草却有力，像他年轻时在工地上扛钢筋的模样。指尖划过第一页的日期，那是六年前，父亲刚进顾氏建材的项目组。
“3月12日，钢筋抽检，标号C30，实际强度差15%，报给监理老张，他让我‘睁只眼闭只眼’。”“4月5日，预制板厚度不够，顾工说‘反正验收的人喝了酒看不出来’，我把数据记下来了。”
“5月20日，晓棠生日，答应带她去欢乐谷，又没兑现。这丫头电话里没哭，可我听见她在那边吸鼻子了……”
晓棠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赶紧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花，把父亲写的“欢乐谷”三个字晕成了一团模糊的蓝。原来那些年父亲总说“工地上忙”，不是在骗她，是被这些见不得光的事缠得脱不开身。
日志一页页往后翻，字迹渐渐变得潦草，有时甚至用了红笔，笔画像要把纸戳穿。“7月8日，这批钢筋是顾世城亲自签的批文，标号全是假的！用在七楼，会出人命！”“7月9日，找了律师，律师说‘顾氏的水太深，你斗不过’。”
最后一页，日期停在父亲坠亡的前一天。字迹龙飞凤舞，仿佛写的时候手在剧烈发抖，只有“举报”两个字被反复描了又描，墨色深得发黑，笔尖划破纸页的地方，露出底下泛黄的纤维。
“顾氏建材标号造假，明日举报——”
晓棠的手指悬在这行字上方，指尖冰凉。父亲果然不是意外。那些被媒体报道的“脚手架松动”“违规操作”，全是顾氏编的谎话。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电光火石间，晓棠瞥见工具箱的铁皮上，有一块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像只摊开的手掌。以前她总以为是铁锈，可此刻再看，那颜色深得发暗，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晕染——像干涸的血。
“爸……”她喉咙发紧，几乎喘不上气。这印记是不是父亲最后一次摸工具箱时留下的？他当时是不是己经知道自己要出事了？
雷声滚滚中，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晓棠吓得手一抖，日志差点掉在地上。屏幕上跳动着“顾世城”三个字，像个催命符。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按下了拒接键。
雨开始砸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窗户。晓棠把工程日志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自己的西装内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布料，能感受到纸页粗糙的纹理，像父亲粗糙的手掌在轻轻按着她的心脏。
晓棠在布满灰尘的旧屋里俯身整理父亲的遗物，起身时手肘不慎撞到工具箱旁的铁皮罐。“哐当”一声，罐身倾倒，几枚锈迹斑斑的铁钉滚落在水泥地上，半卷电工胶带也随之滑落。
她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胶带冰凉的塑料壳，便瞥见上面贴着张泛黄的便利贴。熟悉的字迹瞬间攫住她的目光，是母亲生前写下的：“你爸总说这胶带能粘住一切，连裂缝都能粘得看不出来……”
记忆突然翻涌。上周拆迁现场，推土机碾过父亲种在院角的西红柿藤，鲜红的果肉混着汁液溅在她的高跟鞋上，黏腻又刺眼。此刻，心口传来的钝痛与当时的触感重叠，像是有鲜血正顺着裂缝往外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破损的玻璃窗。晓棠握紧手中的胶带，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轻声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爸，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这句话很快被雨声吞没，却在她心里，刻下了一道永不褪色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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