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门槛比漱芳斋的高了三倍，紫薇提起裙摆迈过去时，指尖在袖口里攥得发白。月白色的旗装前襟绣着几枝细竹，是金锁连夜赶绣的，说“竹子有气节，皇上看了定喜欢”，可此刻被殿内穿堂风一吹，那竹影在金砖地上晃悠，倒像是在发抖。
殿顶的藻井描金画彩，却照不暖角落里的阴翳。朝臣们分班立着，朝服上的补子在阴影里泛着冷光，紫薇眼角的余光扫过西侧一列，瞧见皇后的兄长、镶黄旗都统那拉·乌尔登正垂着眼，嘴角却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前几日容嬷嬷来漱芳斋“传皇后懿旨”，话里话外都是“野丫头登不得大雅之堂”，想来这位都统的心思，也差不离。
“儿臣紫薇，参见皇阿玛。”她屈膝福身，声音刚出唇就被殿内的空旷吞掉一半，剩下的半截打着颤，撞在鎏金的梁柱上，弹回来时竟带了些凉意。
御座上沉默了片刻，乾隆的声音才漫下来，比在令妃宫中温和些，却仍带着帝王的威仪：“起来吧。听说你在福家，把夏雨荷的诗稿整理出来了？”
紫薇心头一紧，忙点头：“是。儿臣……儿臣想留着做念想。”她不敢提诗稿里夹着母亲写给皇上的信，那信里有怨有盼，此刻在这满是规矩的大殿里，倒像是不合时宜的私语。
“呈上来吧。”乾隆的指尖在御案上轻点，那节奏敲得紫薇手心冒汗。太监接过她怀里的锦盒，转呈上去。她看见乾隆打开盒子时，目光在泛黄的诗稿上顿了顿，随即抬眼望她，那眼神里有怀念，却也有几分她读不懂的审慎，像在掂量什么。
忽然，西侧传来乌尔登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皇上，臣听闻这位明珠格格，前几日在福府与市井女子称姐道妹，还学那江湖伎俩，舞刀弄枪——”
“乌尔登！”乾隆的声音沉了下来，御案上的朱笔被震得微晃，“朕的女儿，朕自会教管，用得着你来置喙？”
乌尔登躬身：“臣不敢。只是皇后娘娘常说，皇家格格当有皇家体统，若学了那些野路子，恐遭外邦耻笑。”
这话像块冰，砸在殿心。紫薇的脸唰地白了，攥着裙摆的指尖掐进肉里——她想起皇后派容嬷嬷来那日，容嬷嬷捏着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皮肉：“我们娘娘说了，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得懂规矩，不然……”
“皇阿玛！”殿门突然被推开，小燕子一阵风似的闯进来，鹅黄色的宫装扫过门槛，带起的风卷得廊下铜铃乱响，“乌尔登胡说！紫薇是在教我认字呢！倒是他，前儿我在御花园瞧见他跟容嬷嬷嘀咕，说要给我们漱芳斋的井水加料！”
“小燕子！”紫薇又急又怕，想拉她却被甩开。
小燕子跑到殿中，叉着腰瞪乌尔登：“你敢说没有？我听见容嬷嬷说‘让那两个丫头泻得爬不起来，就没力气占着格格位份了’！”
乌尔登脸色骤变：“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喷没喷人，皇阿玛一问容嬷嬷就知道！”小燕子梗着脖子，眼角却偷偷给紫薇使眼色，“再说了，紫薇妹妹是真格格，我是皇上认的义女，轮得到你们皇后一派指手画脚？”
殿内鸦雀无声，连香炉里的檀香都似凝住了。紫薇看着小燕子挺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在漱芳斋，小燕子往她枕下塞了把小匕首：“这宫里凉，得自己带点暖。”此刻那把匕首定还藏在她袖中，像颗小小的、发烫的星。
乾隆盯着小燕子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没了方才的沉郁：“你这丫头，还是这副炮仗脾气。”他转向乌尔登，声音又冷了下去，“皇后教出来的人，竟在宫里嚼这种舌根？传朕旨意，容嬷嬷杖二十，罚去浣衣局，三个月不许出院子！”
乌尔登脸色青白交加，却只能躬身领旨：“臣……遵旨。”
小燕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转身撞进紫薇怀里，偷偷捏了捏她的手，掌心全是汗。紫薇回握住她，指尖触到那把藏在袖中的匕首，凉丝丝的，却奇异地让人安了心。
乾隆重新拿起诗稿，目光落在紫薇身上时，柔和了些：“别听他们胡言。往后在漱芳斋，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有朕在，没人敢动你。”
紫薇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殿外的阳光顺着门缝溜进来，在金砖地上铺了道金线，她和小燕子的影子落在上面，紧紧挨着，像两株顶风的草，看着单薄，根却缠在了一起。
廊下的铜铃还在响，风里带着些凉意，可紫薇觉得，袖口那方母亲留下的绣帕，忽然变得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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