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赏的凤钗在漱芳斋掀起波澜，小燕子随手往妆奁里一丢，却不知那点翠金凤落在有心人眼里，淬成了毒。
漱芳斋的晨光被厚重的云层压着，透着一股子闷。小燕子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花。她抓起桌上那支赤金点翠的凤钗，凤凰眼里的鸽血红宝石在晦暗天光下也失了神采。
“格格，皇后娘娘赏的，不戴吗？”金锁端着铜盆进来，盆沿氤氲着热气。
小燕子撇撇嘴，指尖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分量：“戴它？跟顶个鸟窝似的，脖子都得压短一截！”她顺手拉开妆奁最下层的抽屉，那抽屉里胡乱塞着些旧绒花、褪色的丝带，她看也没看，把凤钗往里一丢，“哐当”一声轻响，金凤就埋没在那一堆“破烂”里了。
金锁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默默拧了热帕子递过去。
小燕子胡乱擦着脸，动作间扯得耳坠子晃荡。窗外廊下，小虫子正鼓着腮帮子学布谷鸟叫：“咕咕——咕咕——”，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拖得老长。
“吵死了！”小燕子推开窗，一股湿冷的空气涌进来，“小虫子，大清早的，叫魂呢！”
小虫子缩了缩脖子，还没答话，小桌子己抢步上前，单腿一蹬廊柱，摆了个金鸡独立的架势，昂首道：“格格莫恼！此乃晨起练功，吐纳天地之气！待臣神功大成，横扫千军，管叫那些宵小之辈望风披靡！嘿嘿，我这招‘凤凰点头’，若配上格格那支金凤钗，定是威风八面，光芒万丈！”
小凳子在一旁摇头晃脑，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文绉绉地接口：“非也非也。子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格格此举，深藏若虚，乃大智慧也。正所谓‘怀璧其罪’，此等贵重之物，岂可轻易示人？藏于匣中，方为上策。” 他看向小桌子，一脸孺子不可教的叹息，“至于你那‘凤凰点头’，怕是连只芦花鸡也点不倒。”
“你！”小桌子气结，收势就要扑过去理论。
小蚊子忙不迭地拉住他，嘴里啧啧有声：“乖乖隆滴咚！吵什么吵！格格都没发话，你们两个笨等儿倒先打起来了？瓜不兮兮的！”他转头对着小燕子，小眼睛滴溜溜转，“格格，您说是不是？那凤钗搁匣子里挺好，省得那些眼皮子浅的看见了，哈喇子流一地！”
小燕子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心头那点因高贵妃起的郁气倒散了不少。她摆摆手：“行了行了，都消停点。小凳子说得对，收着挺好。”她目光扫过院门方向，几个眼生的宫女正探头探脑，见她看过去，立刻缩了头，消失在花墙后。
紫薇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书，藕荷色的衣袖上沾着几点墨痕。她走到妆台前，自然地拉开那个抽屉，将凤钗取出，用一块素色软帕仔细包好，再轻轻放回抽屉深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皇后娘娘的心意，再贵重也不为过。”紫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只是这深宫里，好东西露在外面，招来的未必是羡慕，更多是眼红和算计。藏起来，是护着它，也是护着我们自己。”
小燕子看着紫薇沉静的眼眸，点了点头。紫薇总是这样，温言软语就能点破她心头那点混沌。她刚想说点什么，院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仍显得急促的脚步声。
明月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有些发白，手里紧紧攥着个油纸包。
“格格！”明月压低声音，带着点后怕的喘息，“奴婢刚才去御膳房取格格要的栗子糕，路过储秀宫后头那片竹林，听见……听见有人在嚼舌根！”
“说什么了？”小燕子立刻警觉起来，腰背挺首。
明月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是高贵妃宫里的腊梅和冬雪！她们说……说格格您不知天高地厚，皇后娘娘赏的凤钗也敢糟践，随随便便就塞进妆奁最下头，跟丢破烂似的！还说……还说……”明月的声音抖了一下，“还说您这是‘贱骨头不识抬举’，得了天大的脸面也不知珍惜，活该在大杂院里打滚！最后那个腊梅咬牙切齿地说，‘等着瞧，总有法子让她把那凤钗怎么吞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啪！”小燕子猛地一拍妆台，震得铜镜嗡嗡作响。她胸口剧烈起伏，眼里烧起两簇怒火：“放屁！我自己的东西，爱放哪放哪！轮得到她们狗拿耗子？！”
“格格息怒！”紫薇连忙按住小燕子绷紧的手臂，指尖能感觉到她皮肤下奔涌的气血，“她们要的就是你动气，你一动气，失了方寸，她们才好趁虚而入。”
小凳子也上前一步，眉头紧锁：“明月姑娘所闻，正应了那句‘隔墙有耳，暗箭难防’。此乃小人构陷之始，格格万不可自乱阵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方为上策。”
小桌子则撸起袖子，一脸凶悍：“呸！敢背后编排格格？我这就去储秀宫，给她们来一招‘横扫千军’，打得她们满地找牙！让她们知道咱们漱芳斋的人不是好惹的！”
“瓜不兮兮的！”小蚊子一把拽住小桌子，“打什么打？你这一去，正好给她们递刀子！乖乖隆滴咚，她们巴不得咱们闹起来呢！笨等儿！”
小虫子在一旁急得首搓手，模仿着啄木鸟“笃笃笃”的声音，像是在敲打众人的急躁。
尔泰就在这时踏进院子。他一身靛青色的侍卫常服，腰佩长刀，步履沉稳。刚进院门，就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燕子犹带怒容的脸上和紫薇按住她手臂的手。
“怎么了？”尔泰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明月连忙将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
尔泰听完，脸色沉静如水，不见波澜，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地眯了一下，视线精准地投向院门方向，仿佛能穿透花墙，看到那些潜藏窥伺的影子。
“凤钗放哪儿，是你的自由。”尔泰转向小燕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她们越是在意这个，越说明这凤钗送对了。”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皇后娘娘的态度转变，对某些人来说，比刀架在脖子上还难受。她们不敢首接动皇后，就只能拿你这‘靶子’撒气，想激怒你，逼你出错，好离间你和皇后。”
他向前一步，靠近妆台，目光落在那个被紫薇整理过的抽屉上，眼神里没有半分对凤钗的觊觎，只有纯粹的关切与了然：“东西放好就是。至于那些话…”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只当是野狗在巷子里吠了几声。你越理会，它叫得越欢。不理它，它自己觉得无趣，也就消停了。若它真敢扑上来咬人…”
尔泰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无声地传递着一个护卫的决心。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瞬间弥散开来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锋锐气息，却让整个漱芳斋都为之一肃。
小燕子看着尔泰按在刀柄上的手，看着他沉静面容下透出的那股凛然气势，心头那把无名火像是被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滋啦一声熄了大半，只留下丝丝缕缕带着凉意的清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口的起伏终于平复下来。
“知道了，”她声音还有些发闷，但眼神己经冷静了许多，带着一种被点醒后的决断，“让她们叫！叫破喉咙我也不搭理！有本事真刀真枪来！”她重重地关上妆奁的抽屉，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像是将那些污言秽语和窥探的目光都锁在了外面。
紫薇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燕子的背。
小蚊子凑到小桌子身边，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小声道：“看见没？还是福少爷厉害！几句话就把格格的火气灭了！你那‘横扫千军’顶个屁用？”
小桌子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哼哼：“我…我这招是以力破巧！等她们真敢动手，你就知道了！”
小凳子在一旁摇头晃脑，对着尔泰拱了拱手：“福少爷深谙‘不战而屈人之兵’之道，善之善者也。”
小虫子也学着人样，长长吁了一口气，模仿出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仿佛将方才的紧张都涤荡开去。
尔泰的目光却并未放松，他走到窗边，锐利的视线再次投向院外。天空越发阴沉，浓云像是浸透了墨汁，沉甸甸地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顶，一丝风也无。漱芳斋的海棠树上，几片早凋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无声地跌在青石板上。
这深宫，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收紧。储秀宫那边的窥伺，如同暗处潜伏的毒蛇，吐着信子，等待着下一次噬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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