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嬷嬷带来的香囊搁在紫檀小几上,艾草混着菖蒲的辛香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却压不住漱芳斋里沉甸甸的空气。窗外的石榴花红得刺眼,像是凝固的血块。
“端阳宴上,万事有我。”皇后娘娘的话在耳边滚过,小燕子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白印。她盯着窗外那片被日头晒得发白的天空,一丝云也无,燥热从青石板缝里蒸腾上来,熏得人额头冒汗。
“我真蠢!”她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声音带着懊恼的沙哑,“这张破嘴!怎么就管不住!”
紫薇轻轻握住她紧绷的手臂,指尖带着安抚的力道:“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容嬷嬷既然特意来提点,高贵妃那边定是有了动作。”她秀眉微蹙,转向尔泰,“尔泰,你怎么看?”
尔泰坐在圈椅里,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在计算着什么。他抬眼,目光沉静地扫过小燕子懊恼的脸:“祸从口出,但未必是绝路。关键在于‘端阳大雨’这西个字。”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那万里无云的晴空,眼神锐利如鹰隼,“若真下了,便是应验。高贵妃虽能攀诬你妖言惑众,但既是事实,总有转圜余地。最麻烦的是……”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凝重,“若不下。”
“不下?”小燕子猛地抬头,眼里的懊恼瞬间被惊愕取代,“怎么会不下?明明……”她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前世那场浇透宫闱、淋得人仰马翻的瓢泼大雨,此刻竟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
“若不下,”尔泰的声音像冰凌坠地,清晰而冷硬,“那便是你信口开河,诅咒节庆,是大不敬之罪。高贵妃定会咬死这点,煽风点火。皇后娘娘虽能回护,但悠悠众口,加上一个‘诅咒’的名头,足以让你在宫里的日子举步维艰,甚至牵连漱芳斋。”
小燕子的脸唰地白了。她只想到下雨会被说成妖孽,却没想到不下雨,后果更可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跳进初春的荷花池还冷。
“那……那怎么办?”金锁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手里绞着帕子,指节发白。
“等。”尔泰吐出一个字,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要穿透那刺目的阳光,看清天象的脉络,“等端阳那日,看老天爷的脸色。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往最好的方向尽力。”
他站起身,走到小燕子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安定的压迫感:“从现在起,到端阳宴结束,你待在漱芳斋,一步也别出去。无论谁来传话,哪怕是皇上皇后,也找个由头推了。御膳房送来的东西,入口前必须让明月彩霞和金锁仔细验过。”他转向紫薇,“紫薇,你心思细,宫里各处送来的节礼,无论大小,都要亲自过目,特别是高贵妃和纯妃那边的。”
紫薇郑重地点头:“我明白。”
“还有你们,”尔泰的目光扫过西大才子,“把漱芳斋的门给我看牢了!一只陌生的苍蝇也别放进来!尤其是储秀宫和钟粹宫方向,眼睛给我放亮点!”
“福少爷放心!”小桌子立刻挺起胸脯,摆出个“力拔山兮”的架势,“我这招‘不动如山’,保管守得漱芳斋固若金汤!谁来闯,先问问我这对铁拳!”
小凳子捻着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孙子》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吾等深居简出,严阵以待,乃上策也。”
“乖乖隆滴咚!”小蚊子搓着手,小眼睛警惕地瞟向院门方向,“守门这事交给我!保管让那些瓜不兮兮的探子,连个笨等儿都塞不进来!”
小虫子没说话,只是鼓着腮帮子,模仿起夜枭低沉的“咕咕”声,在略显沉闷的午后,平添几分森然戒备的气氛。
“尔泰,”小燕子仰起脸,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执拗,“如果……如果真下了大雨,她们硬说我是妖孽,你会怎么办?”
尔泰垂眸看着她,那双总是跳脱着光芒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不安和依赖。他沉默了片刻,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一缕碎发,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
“如果真下了雨,”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不过是你说准了天气。钦天监失职在前,与你何干?若有人敢以此兴风作浪,颠倒黑白……”他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微微收紧,刀鞘上冰冷的金属花纹硌着掌心,“我自会护你周全,以理服人,以‘规矩’服人。”
他眼神里的锐利和坚定,像磐石一样撞进小燕子的心坎。那股熟悉的、让她心安的暖流,再次缓缓流淌开来,驱散了盘踞的寒意。她吸了吸鼻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两日,漱芳斋如同一个被无形壁垒包裹起来的孤岛。院门紧闭,连平日里喜欢在附近探头探脑的麻雀都少了许多。空气里的闷热感一天重似一天,呼吸都带着粘滞的潮气。天空始终是那种令人心头发慌的、白晃晃的亮,不见一丝云彩。
小燕子被憋得够呛,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鸟。她一会儿扯扯身上新做的端阳吉服——一件杏子黄绣缠枝莲的旗装,嫌领口盘扣勒得慌;一会儿又对着铜镜,试着把皇后赏的那支点翠凤钗插进繁复的发髻里,金凤沉甸甸的,压得她脖子酸。
“紫薇!你看这样行不行?”她侧着头,对着镜子龇牙咧嘴,“这劳什子也太重了!戴着它吃饭,脖子都得断!”
紫薇放下手中的针线,走过来帮她调整了一下凤钗的角度,温声道:“忍一忍吧,端阳是大节,又是宫宴,总要庄重些。皇后娘娘的心意,戴着也安稳些。”她看着小燕子眼底淡淡的青影,有些心疼,“别太担心了。尔泰不是说了吗?兵来将挡。”
“我知道,”小燕子泄气地放下手,任由紫薇帮她整理鬓角,“就是这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还有这天,闷得人喘不过气!”她烦躁地推开窗,一股灼热的风涌进来,带着尘土和草木蒸腾的气息。
小蚊子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进来,闻言接口道:“乖乖隆滴咚!这天儿是邪性!往年端阳也没这么闷过,跟蒸笼似的!奴婢刚才去提水,看见御花园池子里的鱼都浮头了,怕不是真要变天?”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了小燕子一下。她接过酸梅汤,冰凉的瓷碗贴在掌心,却压不住心头的焦躁。她走到廊下,仰头望着那片白得晃眼的天空,一丝风也没有,院里的树叶都蔫蔫地耷拉着。
“变天?”小桌子凑过来,也跟着望天,“变什么天?我看是太阳晒多了,鱼都晕乎了!我这招‘旱地拔葱’都使不利索了,气闷得很!”他夸张地做了个提气的动作,脸憋得有点红。
小凳子在一旁摇着蒲扇,慢悠悠道:“《淮南子》有云:‘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此乃阳气至盛之象。然阳极则阴生,物极必反。这闷热积聚到极致,恐有倾覆之变。端阳乃五毒尽出、阴阳交争之时,天象有异,也非奇事。”
小虫子没参与讨论,他蹲在廊柱下,模仿着池塘里的青蛙,发出低沉的“呱呱”声,应和着这令人窒息的闷热。
尔泰傍晚时分过来,带来了宫外会宾楼柳青柳红特意包的鲜肉粽子,还有一篓带着水珠的艾草菖蒲。他仔细询问了这两日有无异常,得知一切平静后,眉头并未舒展,反而蹙得更紧。
“越是平静,越要小心。”他站在院中,同样望着那白得诡异的天穹,低声道,“高贵妃那边越是按兵不动,所图可能越大。端阳宫宴,恐怕不会太平。”
他走到小燕子身边,见她心神不宁地揪着一片石榴叶,放柔了声音:“别怕。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有我在。皇后娘娘也在。”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明日宫宴,跟紧紫薇,别落单。入口的东西,多留个心眼。”
小燕子看着他沉静而坚定的侧脸,感受着他话语里传递的力量,那颗悬着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角落。她用力点了点头,将那片被揉烂的石榴叶丢开。
“嗯!我不怕!”
夜色渐深,闷热丝毫未减。漱芳斋各处都挂上了驱虫的香囊和艾草,浓郁的药草味在凝滞的空气里弥漫。小燕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薄薄的锦被被踢到一边。窗外的夜空依旧晴朗,星子稀疏,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孤悬天际,洒下清冷而毫无温度的光。
她睁着眼,毫无睡意。前世那场雨,那些冰冷的雨水砸在琉璃瓦上、溅在宫人惊慌失措脸上的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可此刻窗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更鼓单调的声响。
“会下吗?”她对着黑暗,无声地问。高贵妃那张涂抹得精致的脸、腊梅冬雪躲在暗处窥伺的眼神、容嬷嬷带着忧虑的提醒、尔泰按在刀柄上泛白的指节……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眼皮沉重,意识开始模糊时,窗外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细沙滚过的声响。小燕子猛地惊醒,屏息凝神。又一声,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刮过窗纸。
她悄悄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窗纸捅开一个小洞。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院墙根下,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迅速缩回墙角的阴影里,像一滴墨汁融入夜色,瞬间消失不见。
只有墙角几株被踩倒的、沾着夜露的草叶,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小燕子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脚底板首冲头顶。高贵妃的人,果然没闲着!这端阳前夜的最后一点侥幸,被这无声的窥探彻底击碎。
她慢慢退回床边,重新躺下,却再无半分睡意。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盯着帐顶模糊的绣花,手心里全是冷汗。窗外的闷热,此刻像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网。端阳宫宴,注定是一场硬仗。
而这场仗的开端,或许就在那片看似平静、却早己暗流汹涌的天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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