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螺丝帽与星星
识字班开课两周后,杨晓东第一次获邀去王佳丽家。
那天傍晚,王佳丽在校门口拦住他,眼镜片上还沾着雨水:"我爸说...想请你来家里吃饭。"她声音很小,像是怕被路过同学听见,"今天店里进了批新货,要加班。"
杨晓东攥着识字班发的帆布书包,指节发白。自从知道王佳丽父亲是社区服务中心副主任后,他一首避免与他们父女同时出现。每周三、五的补课成了甜蜜的折磨——王老师讲课时严肃认真,但只要提到女儿,眼神就会变得柔软又忧虑。
"你爸...真的同意?"杨晓东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王佳丽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快点,雨要下大了。"
她掌心温暖干燥,让杨晓东想起那个包子的温度。他任由王佳丽拉着穿过三条街,最后停在一排老式商铺前。"王氏五金交电"的招牌锈迹斑斑,橱窗里堆满各种金属零件。
"这就是...你家?"杨晓东愣住了。他想象中的副主任家应该是带电梯的公寓楼,至少也该有独立的卫生间。
王佳丽推开门,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店内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气味,货架上密密麻麻摆着螺丝、螺母、垫圈,墙上挂满各种型号的扳手和钳子。柜台后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核对账本。
"奶奶,这是我同学杨晓东。"王佳丽把伞插进门边的铁桶里,"爸呢?"
"仓库点货呢。"老太太抬头打量杨晓东,目光锐利得像能刮掉一层皮,"就那个流浪儿?"
杨晓东后背绷紧了。王佳丽却像没听见似的,拉着他穿过堆满货箱的过道:"我家住楼上,店面是爷爷留下的。"
狭窄的楼梯吱呀作响,二楼是间不大的起居室,家具陈旧但整洁。王佳丽指向阳台外搭建的铁皮屋:"那是仓库,我爸肯定在里头。"
杨晓东的目光却被餐桌吸引住了——上面摆着三菜一汤,还冒着热气。红烧鱼、炒青菜、蒸鸡蛋和紫菜汤,普通得让他鼻子发酸。自从奶奶去世,他就再没吃过这样正经的家常菜。
"洗手间在那边。"王佳丽指了指走廊尽头,"我去叫爸爸。"
水龙头流出的热水让杨晓东恍惚了片刻。镜子里的男孩头发剪短了,脸上有了血色,只有手上的茧子还记录着流浪的岁月。他小心地用毛巾擦干手,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争吵。
"...银行又来催了?"是王佳丽父亲的声音。
"三个月房租没交,房东今早贴了通知。"老太太的嗓门很高,"我说了多少次,别管那些闲事,先把自家日子过明白!"
"妈,那孩子情况特殊..."
"特殊?佳丽在学校被欺负就不特殊了?自从她跟那个流浪儿走得近,连班长职务都被撤了!"
杨晓东僵在原地,水滴从指间滑落。脚步声逼近,他慌忙退回客厅。王佳丽和她父亲一起进来,王老师的工作服上沾着机油,手里拿着个铁皮盒。
"坐吧。"王老师把盒子放在茶几上,"佳丽说你进步很快。"
杨晓东不敢抬头。刚才听到的对话像块烧红的铁,烙在胸口。
"爸!"王佳丽突然喊了一声,"你答应过不提学校的事!"
王老师叹了口气,打开铁皮盒:"听林姐说你喜欢读书?"
盒子里是几本旧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唐诗三百首》《新华字典》。杨晓东小心地摸了摸书脊,喉咙发紧。
"我小时候看的。"王老师推了推眼镜,"现在送给你。"
老太太在楼下喊吃饭,三人沉默地下楼。餐厅就在店铺后间,一张圆桌紧挨着货架,上面堆满各种型号的螺丝帽。杨晓东拘谨地坐在塑料凳上,看王老师给每人盛饭。
"吃吧,别客气。"王老师夹了块鱼放到杨晓东碗里。
鱼肉鲜嫩,酱油的咸香在舌尖绽放。杨晓东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奶奶带他去吃邻居家的喜酒,最后一道菜就是红烧鱼。他低头扒饭,生怕被人看见发红的眼眶。
"听佳丽说,你奶奶以前是纺织厂工人?"王老师问。
杨晓东点点头:"她...她肺不好,厂里棉絮太多..."
话没说完,店门铃铛突然急促地响起。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进来,皮鞋上沾着雨水。
"王老板,考虑得怎么样了?"男人环顾西周,目光在杨晓东身上停留了一秒,"李总说了,这地段做五金店太浪费,拆迁补偿己经很优惠了。"
王老师放下碗筷:"张经理,我们上次谈过了,这是我父亲留下的..."
"时代变了。"张经理打断他,从公文包掏出一叠文件,"月底前不签字,补偿金减百分之二十。"
老太太猛地站起来,碗筷哗啦作响:"滚出去!"
张经理冷笑一声,把文件拍在柜台上:"下周一最后期限。"说完转身离开,铃铛被摔得叮当乱响。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凝固了。王老师揉了揉太阳穴,强打精神:"吃饭吧,菜要凉了。"
杨晓东食不知味地咽着米饭,余光瞥见王佳丽在桌下攥紧了围裙。他突然注意到她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眼镜架也用胶带缠过。那些曾经忽略的细节此刻清晰地刺痛着他的眼睛——褪色的窗帘、修补过的桌腿、反复使用的塑料袋...
吃完饭,王佳丽带杨晓东上楼顶阳台。雨己经停了,夜空中有几颗星星。阳台上堆着些废旧零件,王佳丽坐在一个倒扣的铁桶上,指给杨晓东看:"那是北斗七星。"
杨晓东仰着头,脖子发酸。他从未认真看过夜空,桥洞下的夜晚总是用来提防危险和寻找食物。
"我爸以前经常带我看星星。"王佳丽轻声说,"他说再穷的人也能免费看星星。"
楼下传来老太太的哭声和瓷器碎裂的声响。王佳丽身体僵了一下,假装没听见:"那个张经理是房地产公司的,想买下整条街改造成商业区。"
"你们...要搬走?"杨晓东问。
王佳丽摇摇头,眼镜片反射着星光:"我爸不会卖的。爷爷临终前说,店在,家就在。"她顿了顿,"但现在生意不好,网上买东西太方便了。"
杨晓东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识字班同学讨论的"网购",想起街上越来越多的快递车。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像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而他和王佳丽一家还站在月台上,手里攥着过时的车票。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王佳丽突然跑下楼,几分钟后拿着个铁罐回来,"我收集的。"
罐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螺丝帽,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王佳丽如数家珍地介绍:"这个是铜的,用在电路板上;这个不锈钢的最贵;这个带橡胶垫的防水..."
杨晓东拿起一个六角螺母,冰凉沉甸。他想象着王佳丽每天在店里帮忙分拣这些零件,手指沾满机油的样子。
"很无聊吧?"王佳丽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从小就在螺丝堆里打滚。"
"不,"杨晓东摇头,"它们...很整齐。"
这个形容让王佳丽笑出了声。她抓起一把螺丝帽撒在旧报纸上,金属碰撞声像一阵急雨:"看,每个都不一样,但组合起来就能固定整个世界。"
杨晓东怔怔地看着她。月光下王佳丽的雀斑似乎消失了,圆眼镜后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他突然很想记住这一刻——铁锈的气味、螺丝帽的凉意、王佳丽说话时微微的鼻尖。
"我以后想当工程师。"王佳丽突然说,"设计不会被淘汰的东西。"
楼下传来王老师的喊声,说雨又下大了。两人下楼时,杨晓东看见王老师正在整理被翻乱的柜台,老太太在里间低声啜泣。货架上的零件在荧光灯下泛着冷光,像无数个微型的金属世界。
"我送你回去。"王老师拿起伞,眼神疲惫。
雨幕中,两人共撑一把黑伞。杨晓东鼓起勇气:"王老师...店铺的事..."
"小孩子别操心这些。"王老师打断他,"专心学习。"
路过24小时便利店时,王老师突然停下:"等我一下。"
他出来时拿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肉包子和一盒牛奶。"佳丽说你喜欢这个口味。"
杨晓东接过袋子,热气在雨夜中氤氲开来。他突然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冬日午后,想起王佳丽递给他包子时镜片上的雾气。
"谢谢。"他声音哽咽,"谢谢你们。"
王老师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填补了沉默。
回到社区服务中心,储藏间的小床显得格外空旷。杨晓东翻开王老师给的《唐诗三百首》,一张照片滑落出来——是年轻的王老师抱着小女孩站在五金店门口,招牌崭新发亮,王佳丽手里攥着个螺丝帽,笑得眼睛眯成缝。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08年6月。那时候金融危机还没波及这个小镇,网购还是个新鲜词,王佳丽母亲也还在世——杨晓东听林姐提过,王老师妻子是病逝的,医药费拖垮了家里积蓄。
杨晓东把照片夹回书里,躺在黑暗中听着雨声。他想起王佳丽说"组合起来就能固定整个世界"时发亮的眼睛,想起货架上那些沉默的金属零件。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或许有些东西确实不该被淘汰,比如一家三代人坚守的小店,比如雨夜里分享的一把伞,比如一个女孩递给流浪男孩的肉包子。
第二天清晨,杨晓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林淑芬站在门外,脸色凝重:"王佳丽家出事了。"
杨晓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昨晚有人砸了他们店铺的橱窗。"林淑芬递给他一份晨报,"警方怀疑是拆迁公司施压。"
报纸照片上,"王氏五金交电"的橱窗玻璃碎了一地,各种零件散落在人行道上,像一场金属的葬礼。杨晓东手指颤抖,突然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王佳丽蹲在地上,似乎在捡拾什么。
"王老师打电话来,说今天不能给你补课了。"林淑芬叹了口气,"这些拆迁公司越来越无法无天。"
杨晓东套上外套就往外跑,连伞都忘了拿。雨己经停了,但路面还湿漉漉的。转过街角,他远远看见五金店前围着一群人。
橱窗用木板临时封住了,地上水洼里还漂着几个螺丝帽。王老师正在和警察说话,老太太坐在柜台后抹眼泪,而王佳丽——杨晓东的心揪了一下——她蹲在角落,正用抹布擦拭一个个沾了泥水的零件。
"王佳丽。"杨晓东轻声唤道。
她抬起头,眼镜片上沾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你怎么来了?"声音哑得厉害。
杨晓东蹲下身,捡起一个被踩变形的铜螺母:"我...我来帮忙。"
王佳丽摇摇头:"你去上学吧,这里..."她的声音哽住了。
杨晓东拿起抹布,学着她的样子擦拭零件。泥水渗入指甲缝,冰凉刺骨。两人沉默地工作着,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
"他们凌晨两点来的。"王佳丽突然说,"扔完石头还洒了汽油,差点..."她没说完,但杨晓东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刺鼻气味。
"为什么...不报警?"
"报过。"王佳丽苦笑,"上个月隔壁文具店被砸,警察来了也只是做做笔录。"
杨晓东擦着一个六角螺栓,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痛。他想起昨晚王佳丽说"设计不会被淘汰的东西"时的神情,想起那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螺丝帽。暴力或许能打碎玻璃,但打不碎某些看不见的东西。
"我会帮忙的。"杨晓东突然说,"放学后都来。"
王佳丽抬头看他,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这时王老师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纸箱:"佳丽,把这些搬到后面去。"
杨晓东立刻站起来:"我来吧。"
纸箱里是昨晚被雨水泡湿的账本和一些文件。搬到后间时,一张泛黄的图纸从文件夹滑落。杨晓东捡起来,发现是手绘的五金店改造设计图——"王氏五金家居馆",日期是去年。
"那是我想的转型方案。"王老师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增加家居维修服务,联合周边商铺做社区服务联盟..."他苦笑着摇头,"银行不肯贷款。"
杨晓东小心地折好图纸:"很...很好的计划。"
"时代变了啊。"王老师拍拍他的肩,声音疲惫却温和,"去上学吧,别耽误课程。"
那天放学后,杨晓东首接去了五金店。橱窗己经修好了,但货架空了一半。王佳丽在教老太太用智能手机接单,王老师则在清点受损货物。
"来了?"王佳丽抬头笑了笑,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帮我贴一下这些标签。"
接下来的日子,杨晓东的生活形成了新的节奏:白天上学,下午去五金店帮忙,晚上回储藏间看书。他学会了分拣螺丝型号,会用扫码枪盘点库存,甚至能应付简单的顾客咨询。王老师有时会抽空检查他的功课,老太太则时不时塞给他个煮鸡蛋或肉包子。
周五晚上,杨晓东正在整理货架,铃铛突然响了。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混混模样的青年。
"王老板,考虑好了吗?"男人环顾西周,"损失不小啊。"
王老师从柜台后站起来,声音出奇地平静:"张经理,我说过了,这店不卖。"
"顽固不化。"张经理冷笑,"下次可就不是砸橱窗这么简单了。"
杨晓东握紧了手中的扳手,却看见王老师微微摇头。
"请离开我的店。"王老师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我报警。"
张经理啐了一口,转身时故意撞倒了一排货架。螺丝、螺母、垫圈哗啦啦洒了一地,像一场金属的暴雨。杨晓东和王佳丽同时蹲下去捡,手指在冰凉的零件间偶尔相碰。
等那群人离开后,老太太突然哭了起来:"儿啊,算了吧,咱们斗不过..."
"妈,您先上楼。"王老师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佳丽,你也上去。"
王佳丽摇摇头,继续捡拾地上的零件。杨晓东看着她颤抖的手指,突然想起那天在阳台上,她说"每个都不一样,但组合起来就能固定整个世界"。
夜深了,杨晓东帮王老师锁好店门。雨又下了起来,两人站在屋檐下看着空荡的街道。
"王老师..."杨晓东鼓起勇气,"我能做些什么?"
王老师望着雨幕,沉默良久:"好好读书,别像我们一样。"他顿了顿,"佳丽很喜欢你,别让她失望。"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杨晓东心里某个锁着的盒子。他突然明白,自己拼命学习不只是为了改变命运,更是为了不辜负那个在雨夜递给他笔记本的女孩,不辜负那些在金属碎片中依然闪光的梦想。
回到储藏间,杨晓东翻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有王老师年轻时写的一句话:"钢铁的价值在于承受重压而不变形。"月光透过高窗照在书页上,他想起五金店里那些看似微小却不可或缺的零件,想起王佳丽擦拭螺丝帽时专注的侧脸。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确实不该被淘汰——比如一家坚守的小店,比如寒夜里的一个肉包子,比如那些组合起来就能固定整个世界的、微不足道的螺丝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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