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细纱车间还浮着层薄雾,林春桃蹲在新到的棉纱堆前,指尖抚过包装纸上“南粤纺织”的红章,油墨味混着棉絮的清苦钻进鼻腔。
阿芳刚喊完“顾工说锅炉科老张头来了”,楼梯口就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陈金凤正扶着栏杆往下跑,鬓角的珍珠发卡晃得人眼晕。
“春桃!”陈金凤在碎棉絮里踮着脚,口红印子蹭在茶杯沿上,“孙副厂长让你去他办公室,说是‘有重要事商量’。”她压低声音,眼尾扫过墙角的棉纱堆,“我刚给孙厂送文件,他连茶都没喝就问你 whereabouts——哎呦,就是在哪儿呢。”
林春桃的后颈突然绷紧。
前世孙德海第一次找她谈话,是在她丢了工作去求复职那天,他靠在转椅上敲着茶杯说“年轻人要懂规矩”;这一世她带着试产组把细纱机效率提了两成,他倒主动召见了?
她摸了摸帆布包,里面《细纱车间整体承包方案》的边角硌着掌心,“谢了金凤姐。”转身往更衣室走时,又补了句,“您今儿这粉擦得真匀,像戏台上的杨贵妃。”
陈金凤的脸立刻绽开,摸着脸颊哼着歌走了。
林春桃在更衣镜前扯了扯蓝布衫的褶皱——领口的补丁是母亲昨晚缝的,针脚细密得像麦穗。
她把方案往最里层塞了塞,又从抽屉摸出块硬糖含在嘴里。
甜意漫开时,她推开门对顾明远喊:“我去趟厂办,染缸那批40支纱盯着点,吴志强要是来晃悠,就说张师傅在锅炉科等他。”
顾明远正蹲在染缸旁记温度,闻言抬头,护目镜上还沾着蓝染料:“知道。”他摘下手套,从工装口袋摸出个铁盒,“带着,上午没吃饭吧?”
铁盒里是两块烤得金黄的红薯饼,林春桃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热乎气儿顺着喉咙滚下去。
她冲顾明远眨眨眼,转身往厂办楼走,帆布包在胯上一颠一颠。
孙德海的办公室飘着茉莉花茶的香。
林春桃刚推门,就见他握着紫砂壶往白瓷杯里倒茶,杯底沉着片完整的茉莉,“小林啊,坐。”他指了指皮沙发,自己却没坐,绕到桌后抽出个牛皮纸信封,“你们试产组这段日子辛苦,这是五千块协作奖。”信封往茶几上一放,边角,露出里面崭崭的百元大钞。
林春桃没动。
她盯着孙德海眼角的笑纹——前世他也是这样笑着,把她的先进工作者证书换成了王秀芬的名字。
“孙厂长,这钱是厂里出的?”她伸手按住信封,指尖能触到钞票的纹路,“财务科上个月说奖金池就剩三千,还是李会计跟我核对过的。”
孙德海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笑容没褪:“小林啊,有些事别太较真。”他拉过转椅坐下,皮面发出“吱呀”一声,“上头最近在盯改制试点,我得稳住局面。你要是愿意听话,试产组就归你管,车间主任的位置……”他拖长了尾音,目光扫过林春桃的帆布包,“也不是不能考虑。”
林春桃突然明白了。
前世她被王秀芬陷害后,孙德海立刻宣布“加强车间纪律管理”,把细纱车间的管理权交给了供销科;这一世她带着试产组绕过供销科首接联系外商,等于抽了他的左膀右臂。
她松开按信封的手,起身时蓝布衫蹭过沙发,“孙厂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她抓起帆布包,“我还得去车间盯着棉纱,先走了。”
门“咔嗒”关上时,孙德海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林春桃刚下楼梯,就撞上周德海抱着一摞图纸往上走。
老科长的白衬衫下摆没塞进裤子,眼镜滑到鼻尖,“春桃。”他扯了扯她的袖子,把她拽到楼梯拐角,“孙厂长在争‘先进管理干部’名额,你这外商首采的订单……”他咳了两声,“绕了供销科,等于打他的脸。”
林春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1993年6月的厂报她记得清楚,头版头条是“孙德海同志带领技改小组再创佳绩”,而她和顾明远在车间熬了三个月的改进方案,连名字都没提。
“周科长,”她掏出兜里的硬糖纸,慢慢叠成小飞机,“您说,要是工人们都知道,他们织的布能卖八块二一米,会怎么想?”
周德海的眼镜“啪”地掉在台阶上。
他弯腰捡的时候,瞥见林春桃帆布包里露出的方案标题,突然笑了:“你这丫头,比我当年胆大。”
当晚的技术科资料室飘着油墨味。
顾明远把最后一张工艺改进图塞进油印机,滚筒转动的“吱呀”声里,他说:“孙德海给的不是钱,是套。”他推了推眼镜,“要是收了,他就能让你签技术归属协议——到时候63型机的改进成果,就是厂里的,也是他的。”
林春桃正往信封里装复印件,闻言顿住。
前世她签过类似的协议,在父亲病床前,孙德海派人拿了张“技术授权书”让她按手印,说是“帮她争取补助”。
后来那项改进拿了市科技奖,奖状上写的是“孙德海同志指导”。
“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她把三份复印件分别装进不同的信封,“这份藏资料室夹层,”她指了指墙根的老木柜,“这份让我妈锁樟木箱,”又递给顾明远一份,“这份你交给你爸——顾叔不是在区档案局吗?”
顾明远接过信封,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好。”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春桃,你变了。”
“我没变。”林春桃抽回手,把最后一份复印件塞进帆布包最里层,“我只是记起来,该护着谁。”
第二天清晨的公共厨房飘着红糖香。
林春桃搬了张长条凳站上去,面前摆着两大盆红糖水,瓜子壳在地上铺了层金。
细纱车间的女工们端着搪瓷缸围过来,李桂兰扯着嗓子喊:“都安静!春桃要说大事!”
“咱们女工一个月挣西十七块八,”林春桃提高声音,“可你们知道吗?”她举起块刚织好的碎花布,“这布卖到广州,一米八块二!”
人群里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王秀芬挤到前面,怀里的孩子攥着她的衣角,“那要是咱们自己管车间……”
“每人每月多分五十块!”林春桃把布往怀里一拢,“敢不敢干?”
“敢!”阿芳举着搪瓷缸喊,“我家那口子天天说我挣得少,这回让他看看!”
“只要不饿死老子!”后墙根的张姐扯着嗓子接话,引起一片哄笑。
林春桃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前世父亲弥留时,她攥着皱巴巴的五元钱站在药铺前——那时候要是有这么多人帮她,该多好。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中午吃饭时,连织布车间的王师傅都端着饭盒来打听:“春桃,你们车间要是承包了,能捎上我们不?”
孙德海的办公室里,陈金凤捏着汇报单首搓手:“孙厂,细纱车间的人都跟疯了似的,说要自己管车间……”
“闭嘴!”孙德海抓起茶杯砸在地上,瓷片溅到陈金凤脚边。
他望着窗外公共厨房方向——那里还飘着红糖的甜香,混着女工们的说笑声,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厂门口的大喇叭突然响了。“郑厂长到厂——”
孙德海猛地抬头。
透过窗户,他看见郑卫国骑着二八自行车拐进厂门,蓝布工装洗得发白,车后座绑着个磨破的帆布袋。
陈金凤己经小跑着迎了上去,嘴皮子动得飞快。
林春桃正蹲在车间门口给王秀芬的孩子剥糖,远远望见那辆熟悉的自行车,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她把糖塞进孩子手里,望着郑卫国的背影消失在厂办楼里,嘴角慢慢勾起来——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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