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把红砖楼晒得发烫，细纱车间的玻璃窗上蒙着层白晃晃的热气。
林春桃站在成品仓库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南粤公司的货车就停在十米外，后车厢张着黑洞洞的口，正等着装那五千米碎花布。
“春桃姐，质检单来了！”小徒弟阿芳跑过来时，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麻花辫往下滚。
林春桃接过单子的手在抖，前世也是这样的夏天，她被王秀芬栽赃说布料起球，结果整批货被退回，试产组首接散伙。
“色差4级，克重达标，起球率0.5%。”顾明远从仓库里走出来，蓝工装的袖子卷到胳膊肘，指尖还沾着棉絮。
他把质检报告递给司机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您点点数，五卷，每卷一千米。”
司机撕了截封条往布卷上贴，突然抬头笑：“听说你们这布是照着香港杂志印的？
我侄女上个月在尖沙咀买的裙子，花色跟这一模一样。“
林春桃的喉咙突然发紧。
前世她是在2003年整理老仓库时，才翻到1993年南粤公司的退单，那时细纱机早锈成了废铁。
现在看着封条在阳光下泛着金，她摸了摸口袋里硬邦邦的红糖票——等下就去供销社，给爹买两斤红糖。
三天后，财务科的算盘珠子响得比细纱机还欢。
张会计把账单拍在林春桃面前时，鼻尖沁着汗：“净赚九千二，厂里抽三成，剩六千西归你们试产组。”他手指在数字上划拉，声音越来越小，“不过...按规矩，这钱该是你和顾工分。”
“规矩是人定的。”林春桃把《贡献积分表》推过去，纸角被她捏出了褶皱。
表格上黄师傅的名字后面写着“技术指导：30分”，刘婶是“信息传递：20分”，李桂兰的“管理协调”占了15分，“没有黄师傅调温，布要废一半；刘婶把王主任家要碎花布的消息传给我，比电报还快；李班长默许我们用夜电，省了半个月电费。”她抬头看向张会计，“您说，这钱该不该分？”
分红那日，小会议室挤得像下饺子。
电扇在头顶转，吹得桌上的钞票哗哗响。
黄师傅接过一百二十元时，烟卷“啪嗒”掉在地上。
他蹲下去捡，手指捏着钱反复：“我就抽着烟说了句‘前纺温湿度得差两度’，值这么多？”
“您那两度，让次品率降了五个点。”林春桃蹲下来帮他捡烟，“上回您教阿芳修罗拉，她现在能独立看机台了。”
刘婶攥着八十元，眼泪啪嗒啪嗒砸在票子上：“我就是嘴碎，在食堂听见王主任闺女说要碎花裙，就跟春桃唠叨了两句...春桃啊，我那小慧想跟你学踩缝纫机，成不？”
“成，下了班我去你家。”林春桃抽了张纸巾递给她，一抬头正撞进李桂兰的目光。
班长手里攥着六十元“管理协调奖”，耳尖红得像染缸里的布：“这不合适吧？
我就是没锁夜电闸...“
“您没把我们当贼防，就是最大的支持。”林春桃想起前世李桂兰退休时，守着空车间哭的样子，“上回我爹发烧，是您让阿芳替我看机台，这六十块，该的。”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王秀芬的影子晃了晃。
她抱着儿子站在门外，蓝布衫洗得发白，孩子的裤脚打着补丁。
林春桃刚要喊她，那影子却缩了回去。
等她追出去，只看见王秀芬蹲在花坛边，正给儿子擦鼻涕：“乖，回家吃煮红薯。”
“王姐。”林春桃叫住她。
王秀芬的背猛地僵住，转身时眼眶发黑，“我...我就是路过。”
“试产组缺洗纱筒的。”林春桃想起前世王秀芬跪在医院收费处的样子，“每天早班，管一顿午饭，干满三个月转正式工。”
王秀芬的嘴唇抖了抖，怀里的孩子突然扑过来：“阿姨，我饿。”林春桃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孩子舔着糖，眼睛亮得像星子。
王秀芬低头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明儿就来。”
暮色漫过红旗路时，周德海的茶缸“当啷”一声磕在桌上。
张会计缩在椅子里，把本旧账本推过去：“91到92年的化纤布采购，有三笔回扣...副厂长让我做的假账。”
“你为啥现在说？”周德海的手压在账本上，指节发白。
张会计搓着衣角，那是林春桃分给他的二十元“数据核对奖”，“春桃她们能重新做人...我也想...赎点罪。”
夜凉了，林春桃坐在家属院的葡萄架下，账本在膝头摊开。
月光透过葡萄叶洒下来，在“协作分红”那一栏投下斑驳的影。
顾明远端着碗热粥过来时，她正用铅笔在“细纱车间承包计划”几个字下画着重线。
“累了吧？”他蹲下来，把粥吹得凉些。
“我在算。”林春桃把铅笔往头发上一插，“要是承包整个车间，一年能接十万米外贸单，利润至少十万。
厂里锅炉该换了，职工医院缺药，老陈头家的小孙子等着凑学费...“她的声音低下去，”前世我就想，要是能多赚点，爹不至于连红糖都喝不上。
现在...我想救更多人。“
顾明远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没擦净的蓝墨水：“你早就在救了。”
葡萄叶沙沙响，远处传来细纱机的嗡鸣。
林春桃端起粥，甜香混着机油味在舌尖散开。
她望着对面亮着灯的车间，那里堆着刚到的棉纱，在月光下泛着雪一样的白。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胶鞋，林春桃踩着满地碎棉絮走进车间。
新到的棉纱整整齐齐码在墙角，包装纸上“南粤纺织”的红章还带着墨香。
她摸了摸最上面那卷，棉絮软乎乎的，像爹从前哄她时的手掌。
“春桃！”阿芳从机台后探出头，“顾工说锅炉科的老张头来了，说要跟你商量承包的事。”
林春桃把棉纱往怀里拢了拢，阳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在她肩头铺了层金。
今天，她要去找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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