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纱车间西角的仓库里，顾明远最后一锤钉实木牌，木屑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肩头。
林春桃仰头望着“红旗创新试产组”七个新漆的字，阳光透过积灰的窗棂斜照进来，木牌边缘的金漆泛着暖光，像团刚烧起来的火。
“明远，”她伸手拂去他肩上的木屑，指尖触到粗布面料下结实的肌肉，“这机器要是转起来，能比原来的省三成电。”
顾明远低头调整扳手，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过的钢：“我改了牵伸装置，今晚再测一遍转速——”
“哐当”一声，仓库铁皮门被踹开。
吴志强叼着烟卷跨进来，身后两个机修工扛着撬棍，橡胶鞋底在水泥地上碾出刺耳的声响。
他歪头瞥了眼新挂的木牌，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林女工，这破铁疙瘩占着安全通道，机修车进不去出不来的，厂长批示——拆了，零件归库。”
林春桃的后颈瞬间绷首。
她往前跨半步，工装裤膝盖处的染渍蹭过63型细纱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吴副主任，我们有周科长批文，设备正在试运行。”
“批文是批文，安全是大事。”吴志强把烟蒂碾在机座上，火星子溅到林春桃鞋尖，“再说了，这老古董早该进废铁堆，留着占地方不是浪费？”他冲徒弟使眼色，“动手。”
“等等！”顾明远突然伸手按住撬棍。
他弯腰捡起吴志强甩过来的“批示”，指腹过泛黄的信纸，“厂长的签名向来用小狼毫，这墨痕是圆珠笔洇的。”他翻过纸页，“公章呢？
厂办文件哪次没盖钢印？“
吴志强的喉结动了动。
他扯了扯领口，声音拔高：“你个技术科的懂什么？
这是厂办刚发的——“
“吴副主任说的对，我确实不懂。”林春桃突然笑了，眼睛亮得像淬了冰，“但全厂职工都懂，安全通道在南边，这机器在西角仓库，哪碍着机修车了？”她提高音量，仓库外渐渐围拢的脚步声清晰起来。
“春桃！”刘婶的大嗓门从人堆里炸出来，她挤进来时蓝布衫下摆还沾着煤渣，“我昨儿在国营食堂听见了！
吴副主任跟人喝酒说，他表哥是副厂长小舅子，早想把这块地腾给机修放新设备！“
仓库里的空气陡然凝住。
吴志强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戳向刘婶：“你胡说——”
“婶子耳朵背，但记性好。”刘婶拍着胸脯，“他说’那破试产组能有啥出息？
等机器一拆，看林春桃还拿什么跟我争’！“
林春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这时候，她还在为父亲的药费掉眼泪，哪看得见这些暗潮？
她转头看向顾明远：“明远，拍机器现状，拍这份‘批示’。”又对人群里的李桂兰喊：“桂兰姐，帮我作证，他们没经允许闯进来要拆机。”
顾明远立刻掏出随身带的海鸥相机，镜头对准机器时，手指在快门上顿了顿——他想起今早林春桃往他口袋里塞的胶卷，原来她早有准备。
当晚，家属院各栋楼的铁皮信箱“咔嗒”响成一片。
林春桃裹着夜色，把十份《关于非法拆除试产设备的紧急申诉》塞进信箱最底层。
纸页边缘还沾着她刚熬的浆糊，混着铁锈味：“爸的药钱在这机器里，全厂的奖金也在这机器里。”她对着三号楼二楼的窗户轻声说，那里亮着母亲赵秀英做鞋垫的台灯。
第二天清晨，家属院公共厨房的煤炉刚烧开第一壶水，议论声就炸了锅。
“王大姐你看这信！吴志强要拆春桃她爸救命的机器？”
“明远那孩子上月修好了三台老机器，省了多少电费？
他们这是眼红！“
赵秀英拎着竹扫帚冲下楼时，发髻都散了一绺。
她堵在机修车间门口，扫帚尖戳着吴志强的胸口：“我闺女护着全厂吃饭的家伙，你倒要拆？
我告诉你，今儿谁敢动那机器，我就躺机修车间门口，让全厂看你怎么踩我这把老骨头！“
机修车间里的学徒探头往外看，几个上早班的女工凑过来：“赵姨说得对！
试产组要是黄了，这月的超产奖谁给？“
“就是！上回春桃给车间换的新电扇，吹得人多舒坦？”
吴志强缩在门里，额角的汗把工装领口洇出个深色的圈。
他原想趁着试产组立足未稳，神不知鬼不觉拆了机器占地方，哪曾想家属院的老太太们比车间的细纱机转得还快——连澡堂搓澡的张姨都在池子里骂他“断人活路”。
中午，周德海的黑皮鞋“咯噔”踏响车间地面时，吴志强的腿肚子首打颤。
老科长扶了扶老花镜，把“批示”往桌上一摔：“厂长说他根本没签过这东西。
吴副主任，跟我去纪委说明情况吧。“
“周科长，我、我就是误会......”
“误会？”林春桃挡在吴志强和机器中间，声音不高却像细纱线，勒得人喘不上气，“那我也误会一回——试产组每产出一米布，利润抽5%当公共维护基金，修灯换风扇，补贴困难工友。”她转头看向围观的工人，“大家伙说，中不中？”
“中！”黄师傅叼着烟卷笑，烟圈在他皱纹里打转，“这丫头，会疼人。”
暮色漫进仓库时，顾明远在资料室整理原料清单。
他抬头时，见林春桃正盯着窗外的月亮，63型细纱机的锭子在月光下轻转，像在低吟。
“你早料到有人抢地盘？”他把算盘推过去，珠子碰撞声清脆得像星子落进盆里。
林春桃摸了摸衣袋里的红糖票——前世父亲就是因为没钱买红糖，病情才恶化得那么快。
她转脸看向顾明远，眼睛里有簇小火苗：“前世改制时，谁占着设备谁就有话语权。
这回咱们不光要纺布，得织张’人情网‘。“
顾明远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有常年摸扳手磨出的茧，粗粝却温暖：“这张网，我帮你织。”
月光漫过机器的金属外壳，锭子的轻响里，林春桃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一个月后要交付的五千米碎花布还在纱锭上沉睡那时的阳光，会比今天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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