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米“做旧款”碎花布订单正式录入厂办系统那天，红旗纺织厂的风里都飘着甜津津的味道。
细纱车间的女工们擦机器时哼起了《小芳》，保全组的师傅们往车间搬染料桶，脚步都比往常轻快三分。
消息像长了翅膀，从厂办的油印机飞到家属院的晾衣绳，又钻进子弟小学的课间操队伍里——“林春桃这丫头，真把外商哄住了！”“听说一米多赚五毛，这单下来能分到奖金？”
资料室里，林春桃正和顾明远俯身在排产表上核对数字。
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带起一摞旧报纸的边角，油墨味混着顾明远身上淡淡的蓝墨水香，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浮动。
林春桃的铅笔尖停在“染缸使用时段”那一栏，正要说“黄师傅说后半夜蒸汽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陈红梅拎着个蓝白格子的保温饭盒跨进来，月白色的确良衬衫扎在墨绿工装裤里，发梢还沾着点水，显然刚洗过头发。
她先冲顾明远笑，梨涡在脸颊上陷得深深的：“明远哥，我妈昨儿去集上买了新鲜莲藕，特意炖了汤。知道你最近忙技术科和车间两头跑，让我给你送来。”
顾明远首起腰，指尖还捏着排产表的边角，耳尖微微发红：“嫂子，这多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陈红梅把饭盒往桌上一放，这才瞥见林春桃，笑容顿了顿，“哟，春桃也在？这么晚还加班，真是拼。”她伸手拨了拨桌角的排产表，指甲上涂的丹蔻蹭在纸边，“听说你俩现在搞什么‘承包组’？厂里可没这先例。万一上面查下来，责任可都得自己扛。”
林春桃垂眼整理图纸，铅笔在指节间转了半圈。
她记得前世陈红梅总爱往技术科跑，八九年评先进时自己得了名额，顾明远替她说话反驳了陈红梅的“家庭困难应照顾”，打那以后，这双漂亮的丹凤眼再看她时，总像沾了刺。
此刻她听见陈红梅的尾音轻轻颤了颤，分明是压着情绪，便低头用铅笔在图纸背面画了道线——前世这时候，陈红梅确实在背后捅过刀子，说她“投机取巧坏厂风”。
顾明远伸手把排产表往林春桃那边推了推，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承包组是周科长默许的，春桃的方案能给厂子创收，上面要是查，也是查成效。”
陈红梅的丹蔻在桌沿敲出“哒哒”声，目光在顾明远绷紧的下颌线上停了两秒，忽然笑了：“明远哥就是护短。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汤要凉了，记得喝。”她转身时，月白衬衫扫过林春桃的胳膊，带着股雪花膏的甜香。
门“砰”地关上后，顾明远扯了扯领口，抓起饭盒要还：“我去还她——”
“别。”林春桃按住他手腕，图纸在两人手间折出道痕，“她要的就是你注意。你越躲，她越闹。”她望着门缝里漏进来的夕阳，把图纸重新铺平，“明天我去厂办领染料批条，顺便探探周科长的口风。”
第二天清晨，林春桃抱着空染料桶往厂办走，蓝布工服的袖口沾着靛青染渍。
路过走廊转角时，行政科的陈金凤突然从墙后闪出来，拽着她的胳膊往消防栓后面带，指甲掐得她生疼：“春桃，你小心红梅啊！昨儿我给周科长送文件，看见她在办公室‘汇报思想’，说你那个‘做旧工艺’是糊弄外商，迟早砸厂子招牌！”
林春桃的后颈窜起股凉意，但面上只挑了挑眉：“她懂染布？黄师傅抽了三十年烟都没敢说这话。”
“可周科长最忌讳‘影响厂子信誉’！”陈金凤往西周瞄了眼，压低声音，“我瞅着红梅手里攥着张纸，像是写了几条‘问题’。春桃，你可得防着点。”
林春桃道了谢，抱着染料桶往车间走。
兔子爱5吃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路过染缸班时，蒸汽正从半开的窗户里涌出来，模糊了玻璃上的“安全操作规范”。
她推门进去，正撞见黄师傅捏着匹刚出缸的布，眉头皱成个疙瘩。
“黄师傅，这批成色咋样？”林春桃凑过去。
黄师傅把布往她怀里一塞：“火候稳了，可有人在厂务会上说咱们‘造假冒充特色’！周科长今儿早上特意来转了三圈，盯着我搅染液的动作看了十分钟。”他吐了口烟，火星子在蒸汽里明灭，“那小丫头片子懂个啥？我这手温，比温度计还准！”
林春桃摸着布上的自然褶皱，心里透亮了——陈红梅这是联合周德海施压呢。
周科长守旧，最看重“规矩”，若被说成“糊弄”，再好的创意也得黄。
她盯着染缸里翻涌的靛蓝，突然笑了：“黄师傅，您信我不？明儿保准没人说闲话。”
当晚，技术科的灯亮到后半夜。
顾明远伏在油印机前，滚筒压过纸张的“吱呀”声里，林春桃站在他身后，指着刚印好的纸：“再加句‘己推荐给深圳合作商’，用红笔标出来。”她手里攥着林志国临走时塞给她的名片，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外商的英文订单复印件也夹两张，周科长见了实在凭据，才肯信。”
顾明远抬头看她，台灯在他镜片上投下暖黄的光：“春桃，你这是……”
“虚虚实实。”林春桃把一沓纸码齐，“林志国确实说过要推荐，我不过替他提前写出来。周科长要的不是‘证据’，是‘底气’——他得知道，咱们的创新有人认。”
第三天清晨，林春桃蹲在周德海办公室门口，等他来上班。
看见科长的黑皮鞋出现在走廊尽头，她迅速把那沓“客户反馈模拟函”塞进抽屉，附了张纸条：“周科长，这是林老板走前留的联系方式，怕您有疑问。”
中午，周德海的传唤来得比饭点还准时。
林春桃推开门时，见他正捏着那张英文订单复印件，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嘴角绷得紧紧的。
“你……从哪儿弄来这些？”周德海把纸往桌上一摔，却没真用力。
林春桃往前迈了半步，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染渍：“林老板临走给了张名片，我托在邮局上班的二姑翻了他们公司的挂号信。周科长，咱们厂三十年信誉，我哪敢拿去赌？可有时候，老办法走不通，就得试新路。您看这反馈——”她指着“老手艺令人耳目一新”那行字，“外商要的就是这股子‘人气儿’，咱们有，为啥不用？”
周德海没说话，低头翻着那沓纸。
窗外的蝉鸣突然高了八度，撞在他斑白的鬓角上。
过了足有半支烟的工夫，他重重叹了口气：“下周一厂务会，我替你们报备‘临时生产小组’，名字就叫‘红旗创新试产组’——但出了事，你们自己兜着。”
林春桃走出办公室时，阳光正洒在胸前的厂牌上，金属牌烫得发烫。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那是顾明远今早塞给她的：“我问过设备科，西角那间仓库能腾出来当组里的办公室。”
而此刻，厂办二楼的窗户后，陈红梅攥着第二份“思想汇报”，指节发白。
她望着林春桃轻快的背影，丹蔻在纸页上戳出个洞——明明是她先注意到顾明远总往车间跑，明明是她先炖了莲藕汤，怎么就成了林春桃的“创新试产组”？
细纱车间西角的仓库里，顾明远正踮脚往墙上钉木牌。
锤子的“咚咚”声里，林春桃站在他身侧，扶着那块还带着木香的新木牌。
阳光透过积灰的窗户斜照进来，“红旗创新试产组”七个字被镀上层金，像团刚烧起来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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