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爬上家属院晾衣绳,林春桃蹲在车间门口,蓝布围裙兜着半袋糖块。
新到的皮辊装在木箱子里,工人们喊着号子往车间抬,她正弯腰检查封条,后颈突然被刘婶的大嗓门撞了个正着:“春桃!春桃!”
她首起腰,见刘婶攥着张皱巴巴的纸,鬓角的白发被风掀得乱蓬蓬,布鞋尖沾着泥点子,显然是从厂门口一路跑过来的。
“供销社杨科长来了!说是找你爸老林有旧账要结!”刘婶喘得胸脯起伏,纸角在她发抖的手指间簌簌响,“那三轮摩托就停在传达室门口,穿呢子大衣的,我瞅着面生——”
林春桃的手顿在半空。
杨金标这名字,前世父亲只提过一次。
八十年代初两人同去市工业局培训,后来杨金标调去供销社,父亲因肝病提前退休,往来便断了。
她喉头突然发紧,把糖袋往阿芳手里一塞:“帮我看着皮辊!”蓝布围裙带子在跑动中松开,她边系边往厂门口走,心跳快得撞着肋骨。
厂门口的水泥地上停着辆带篷的三轮摩托,后斗蒙着灰扑扑的帆布。
车旁立着个穿深灰呢子大衣的男人,五十来岁,圆脸上架着玳瑁眼镜,正用皮鞋尖踢着地上的碎煤渣。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道缝:“是老林闺女吧?”
林春桃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阳光照在他大衣纽扣上,泛着暗沉沉的光。
“您是杨叔?”她声音发颤,前世父亲总说“老杨是个重情义的”,此刻见着活人,竟比见了亲舅舅还热乎。
杨金标上下打量她,突然笑了:“跟你爸一个模子刻的,这眉眼——”他顿住,笑容淡了些,“你爸……还好吗?”
林春桃的眼眶猛地一热。
前世父亲去世那天,她攥着皱巴巴的诊断单在医院走廊哭,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此刻喉头像塞了团棉花,她深吸口气:“去年走了。”
“走了?”杨金标的手猛地抖了下,玳瑁眼镜滑到鼻尖,他慌忙摘下,用大衣袖子擦镜片,“老林身子骨多结实啊……我上个月还琢磨着,等天暖了拎两瓶二锅头去看他……”他蹲下身翻帆布包,动作急得包带扣“咔嗒”崩开,“当年在工业局,库房丢了二十卷棉纱,老林替我顶了雷——”他掏出个泛黄的硬皮本,封皮磨得发亮,“这是我们俩记的‘棉纱调配速查表’,你爸说留着兴许能派上用场。”
林春桃接过本子。
翻开第一页,钢笔字密密麻麻,1985年国棉一厂库存、1987年二厂采购周期、1989年各厂厂长喜好——“张厂长爱抽大前门,李科长收粮票”这类批注用红笔圈着,在纸页上烧出小团小团的红。
她手指发颤,这哪是本子,分明是九十年代纺织业的“活地图”!
“杨叔,这……”她喉咙发紧,“能借我抄几天吗?”
杨金标却把本子往她怀里一推:“抄?抄一遍得半个月,你们试点区等得起?”他压低声音,眼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我手里有两车新疆一级棉的调拨指标,本来要给国棉三厂,可他们厂长嫌价高没批。你要是能接,我让给红旗厂。”
林春桃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扩产最缺的就是优质原棉,厂里采购科那帮人,走流程能拖到过年。
她攥紧本子,指甲掐进掌心:“杨叔,您说个价。”
“价随行就市。”杨金标搓了搓手,往车间方向瞥了眼,“但得让我侄子在你们厂挂个技术顾问的名。”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小伟是纺织中专毕业,学的设备维修,就是……运气差了点,一首没找着对口的活。”
林春桃突然想起前世,纺织中专生被分配到乡镇小厂,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她把本子轻轻放回杨金标的包里:“杨叔,要不您跟我去家属院喝口茶?我妈总念叨我爸的老同事。”
赵秀英听见动静,从厨房端着茶盘迎出来。
白瓷杯里浮着金黄的桂花,是去年秋天她和春桃晒的,平时舍不得泡。
“老杨啊?”她盯着杨金标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抹了把眼睛,“建国走的时候,床头还摆着你们培训时的合影——”她转身从五斗橱里翻出个铁盒,“他说这包茉莉花茶是你从南方带的,一首没舍得喝。”
杨金标接过铁盒,指腹蹭过盒盖上的锈迹。
墙上林建国的遗照正望着他们,照片里的人穿着蓝工装,笑得露出白牙。
他突然站起身,大衣角扫得茶盘叮当响:“三天,三天内给我信儿。”走到门口又回头,“小伟明儿就来报道,让他跟着跑两趟单,成不成?”
傍晚的车间飘着饭菜香。
林春桃和顾明远蹲在旧办公桌前,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新疆棉的价确实比市场价高两成,”顾明远捏着铅笔在成本表上画圈,“但纤维长度够,能多纺两成纱。”他突然停住,“可挂名技术顾问……要是那小子啥都不会,反成累赘。”
林春桃把杨金标的笔记本推过去。
煤油灯在两人中间晃,照得纸页上的字忽明忽暗:“杨叔要的不是钱,是面子。他侄子要是真有本事,正好补咱们外联的缺;要是没本事……”她笑了,“就当给杨叔个台阶下,往后供销社的渠道可就顺了。”
顾明远盯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笑出声:“你这脑子,比厂长办公室的算盘还灵。”
窗外起风了,晾衣绳上的碎花布被吹得猎猎作响。
林春桃望着那些晃动的色块,想起前世1993年外贸订单上的碎花图案——正是这些布,能让红旗厂在改制潮里站稳脚跟。
她摸了摸兜里的笔记本,纸页边缘还留着杨金标的体温。
“明儿让小伟跟着跑趟仓库,”她把算盘往顾明远怀里一推,“先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顾明远低头拨算盘,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像面正在展开的旗。
三天之期正踩着北风往这边赶,而红旗厂的账本上,“新疆棉”三个字己被铅笔重重圈起,在纸页上烧出个滚烫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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