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红旗纺织厂还罩在薄雾里,两辆绿色卡车“吱呀”碾过碎石子路,后厢帆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雪堆似的新棉包。
林春桃站在仓库门口,胶鞋尖抵着地上画的白灰线——那是顾明远连夜量好的卸货区,正好容得下两车新疆一级棉。
“王师傅,慢着点!”她抬手扯了扯嗓子,声音裹着晨露的湿意撞在仓库铁皮门上。
几个搬运工正用铁钩挑帆布绳,棉絮被风卷起来,沾在她蓝布工装的肩线上。
前世这时候她还在为父亲的医药费焦头烂额,哪能想到自己会站在这里,盯着全厂命脉似的盯着这两车棉花?
“春桃!”
突兀的唤声像块冷石头砸进热汤里。
林春桃转头,就见张会计缩着脖子站在仓库侧门,旧皮包攥得死紧,指节发白。
他那件洗得发灰的的确良衬衫下摆没塞进裤腰,露出一截松垮的皮带——这是被停职后才有的潦倒模样,上个月他还穿着笔挺的卡其裤在财务科晃悠,活像只开屏的绿头鸭。
搬运工们的动作慢下来,铁钩碰撞的“哐当”声稀稀拉拉。
有人低声嘀咕:“张会计不是被停职了么?来这儿干啥?”林春桃扫过众人交头接耳的脸,喉间滚过一声叹息——上回他吃回扣被查时,这些人骂得比谁都狠,现在倒成了看戏的。
她把手里的磅秤记录本递给顾明远,指尖在封皮上按了按:“顾工,你盯着过秤,误差超过半斤就扣储运科奖金。”顾明远垂眸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温温的,接过本子时指腹擦过她手背——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暗号,有事就用这个动作安抚彼此。
锅炉房后堆着半人高的煤渣,张会计跟着她绕过去时,鞋跟在煤渣上打滑,“扑”地扶了把砖墙,墙皮簌簌落进他后领。
林春桃抱臂靠在锈迹斑斑的锅炉上,看他抖着手指解皮包扣:“说吧,啥事?”
“春桃……”张会计喉结滚了两滚,鼻尖沁出细汗,“我知道孙副厂长在化纤布项目上做了假账。他让供销科虚报价格,差价进了私人腰包。再这么搞,厂里改制前就得破产。”
林春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1993年红旗厂资不抵债时,她在废品站收拾旧账本,只看见满页触目惊心的赤字,哪知道源头在这儿?
她盯着张会计发颤的嘴角,突然想起上周在子弟小学门口,看见他闺女蹲在花坛边捡糖纸——那丫头脸色白得像张纸,走路都打晃。
“你为啥现在说?”
张会计的膝盖慢慢弯下去,蹲在煤渣堆里,声音闷得像被捂住的钟:“我闺女上月查出肾病,得换进口药……”他抬起脸,眼尾红得滴血,“可我这身份,连副厂长家门都进不去。你要是能帮我把账交上去,换个‘立功表现’,医药费报销……我这条命都给你。”
林春桃没接话,目光落在他脚边——那里有半块没烧透的蜂窝煤,黑黢黢的,像块淬了毒的糖。
她想起前世张会计被裁员后,在菜市场摆过烟摊,有回她去买盐,看见他蹲在地上给闺女喂药,药瓶上的英文标签被他用红笔描了又描。
“账本呢?”
张会计猛地翻皮包,一叠泛黄的信纸“哗啦”掉出来,边角卷着毛,看得出被反复摸过。
“但我不能首接交,”他抓住她工装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布纹里,“孙德海手下有俩混子,上回在巷子里堵我,说再乱说话就……”他喉间发出短促的哽咽,“就把我闺女推进护城河。”
林春桃捏着那叠账本,纸页上还留着张会计的汗渍,带着股陈年老账册的霉味。
她望着锅炉房烟囱里冒出的白烟,突然笑了:“张哥,你信我不?”
张会计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吓人。
当晚,厂澡堂的蒸汽漫到房梁上,林春桃擦着头发从更衣室出来,故意提高声音:“明远,张会计今天找我,说孙厂长贪了三十万,可他没证据,八成是想翻盘。”她余光瞥见角落的木格子门晃了晃——陈红梅的花搪瓷盆就搁在门后,盆沿还沾着她最爱的茉莉香胰子。
果然,第二天晌午,孙德海的办公室里就炸了锅。
林春桃蹲在细纱机旁调张力器,听见隔壁传来摔茶缸的动静:“查!给我把张会计的破账翻个底朝天!”顾明远从资料室探出头,冲她比了个“成了”的手势——账本复印件早藏进《纺织机械年鉴》夹层,原件在刘婶家的腌菜坛里,那是顾明远他娘的老邻居,最会装聋作哑。
第三天清晨,张会计捂着肚子冲进医务室,额头的汗把蓝布衫浸透了。
林春桃拎着保温桶跟进病房时,护士正给他打止痛针。
“张哥,”她舀了勺红糖粥递过去,声音清亮得像敲玻璃,“厂工会顾主席昨儿跟我说,有人盯着这事儿呢。你只要活着,就是活证据。”张会计含着粥,眼泪大颗大颗砸进碗里。
当天夜里,两辆黑色轿车碾着星光开进厂子。
纪委的人打着手电筒进财务科时,孙德海正抱着保温杯训人,听见动静手一松,杯子“当啷”砸在地上——他心腹的抽屉里,整整齐齐躺着和张会计账本一模一样的副本。
一周后晌午,林春桃在试点区的台账前核对数字,抬眼就见张会计站在门口,手里捏着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帽。
“春桃,”他声音里带着讨好的颤,“我能来试点区干点杂活吗?算盘我打得最快。”
林春桃放下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行,但得从记台账开始。错一笔,滚出去。”张会计猛点头,帽檐都快碰到胸口。
她望着他跑向办公桌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他在烟摊前教闺女打算盘的模样——那丫头后来考上了卫校,成了市医院的护士。
夜里,顾明远送她回家属院。
月光漫过红砖楼的晾衣绳,上面搭着各家的床单被罩,像飘着片云做的海。
“孙德海倒了,可厂里空出的位置,得有人填。”林春桃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张会计懂账,陈红梅会来事——咱们不养闲人,但也不拒回头人。”
顾明远停住脚步,转身时月光落进他眼睛里:“你越来越像……厂长了。”
她没接话,只是笑。
风掀起她的工装衣角,露出里面别着的厂牌——“细纱车间试点区负责人 林春桃”。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悠长的“嘀——”声里,她听见红旗路的碎石子被车轮碾碎的轻响。
孙德海被查后的第三天清晨,顾明远正在车间调试新修好的细纱机。
林春桃端着搪瓷缸去打水,经过厂门时,瞥见一辆绿色吉普车正缓缓驶入,车头上的红星在晨雾里闪着微光。
她脚步顿了顿,听见司机摇下车窗问门卫:“同志,请问林春桃林组长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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