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海被查后的第三天清晨，细纱车间里“嗡——”的机器声裹着棉絮飞尘，林春桃蹲在新修好的细纱机前，指尖轻轻抚过刚换的皮辊。
这是顾明远昨儿熬夜从仓库翻出的旧零件，打磨得发亮，沾着机油的手在辊面上按出个淡灰色的掌印。
“春桃！春桃！”刘婶的大嗓门顺着车间过道撞过来，蓝布围裙角还沾着煤炉灰，“厂门口来辆绿吉普，车头上钉着红五角星！听门卫说，是市经委来的李特派员！”
林春桃首起腰，后颈的汗顺着工装领滑进背心里。
她望着刘婶鬓角的白发——前世这时候，刘婶正因为儿子超生被厂里通报批评，如今却攥着她的手腕首抖，指甲盖都泛白。
“厂办广播刚喊了，让相关同志去会议室汇报。郑厂长在办公室转得地砖都要磨穿，我来的时候还听见他摔茶缸呢！”
机器声突然变得刺耳。
林春桃想起前世1993年省里要推“扭亏为盈先进”的传闻，那时红旗厂正被孙德海的烂账拖垮，连参评资格都没捞着。
此刻她掌心沁出薄汗，工装口袋里还装着顾明远今早塞的薄荷糖，糖纸窸窣响着，像敲在神经上。
“婶子，我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她摸了摸鬓角的碎发，转身往更衣室走，路过工具架时顺手扯了块抹布擦手。
抹布上还沾着机油，擦过的地方在蓝布工装上洇出块深青的印子——前世她总嫌这工装土气，如今倒觉得这抹蓝比任何料子都踏实。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林春桃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郑卫国的咳嗽声。
推开门，暖气管“咔嗒”响了声，周德海正捏着搪瓷杯抿茶，杯壁上的茶渍比他的皱纹还深。
李文彬坐在主位，镜片反着光，手里翻着本油印的《红旗厂改革简报》，封皮边角卷得像朵蔫了的花。
“小林来了。”郑卫国搓着指尖，烟灰簌簌落在裤缝上，“李特派员是来调研咱们试点工作的，你把试点区的情况说说。”
周德海清了清嗓子，茶杯在桌上磕出脆响：“我觉得吧，改革还是得技术科牵头。咱们厂设备老，得先搞技术革新小组——”
“周科长。”林春桃从帆布袋里抽出份报告，纸页边角被她捏得发皱，“这是《细纱车间整体承包可行性报告》，附了三个月试点的生产数据、外商回款单，还有工人分红记录。”
李文彬放下简报接过报告，封皮是她连夜用牛皮纸糊的，边角还沾着浆糊渣。
他翻到第二页，目光停在“试点区月均产值增长120%”那行字上，指尖在数字下轻轻敲了敲：“你们这模式，工人工资能提多少？”
“若正式承包，每人月均增收八十元。”林春桃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稳，“相当于翻倍。”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周德海的茶杯“当”地磕在桌上，郑卫国的烟灰“扑”地掉在报告封皮上，李文彬的镜片闪过一道光：“翻倍？”
“上个月试点区发奖金，王姐给闺女买了双塑料凉鞋。”林春桃想起那天王姐蹲在车间门口擦鞋，鞋跟磨破的地方被她用红布补了朵花，“张叔家二小子考上职高，学费是从分红里出的。工人能多拿钱，比啥技术革新都实在。”
李文彬没接话，低头继续翻报告。
林春桃盯着他钢笔别在胸前的位置——那支英雄牌钢笔，前世她在市经委的文件里见过，是李文彬的老物件。
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他眼镜片上投下块光斑，把“外商回款单”上的美元符号照得发亮。
次日晌午，林春桃在家属院帮刘婶搬蜂窝煤。
晾衣绳上飘着各家的床单，赵秀英的蓝底白花被单刚洗过，水珠子滴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响。
“我们家春桃现在走路都带风。”赵秀英蹲在公共厨房门口择菜，竹篮里的青菜上还沾着晨露，“上回给她爹烧的红糖，如今能买整袋了！”
“我们家小李在织布车间，眼红得不行。”刘婶往煤炉里塞报纸，火苗“呼”地窜起来，“天天问咋进试点组，说春桃定的‘多劳多得’比啥都公道。”
林春桃手顿了顿，蜂窝煤“咚”地砸进筐里。
她瞥见拐角处闪过片藏青衣角——是李文彬，正低头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藏青中山装的袖口磨得发亮。
当晚，林春桃被通知去厂办。
李文彬的茶杯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他推了推眼镜：“小林，你不怕失败吗？”
窗台上的台灯罩子裂了道缝，光漏出来在墙上投出道锯齿形的亮。
林春桃想起前世父亲弥留时，医院的白墙也是这样的光，消毒水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可我更怕像我爸那样，病了没钱治，厂倒了没处去。我们不是搞特殊，是给红旗厂找活路。”
李文彬没说话，伸手把茶杯往她跟前推了推。
茶水表面浮着片完整的茉莉花瓣，在灯光下泛着淡金色。
第三天的全厂中层会上，李文彬的声音像敲在钢板上：“市里决定，红旗厂列为‘自主经营试点单位’，细纱车间承包权公开竞标——竞标书三天内交。”
郑卫国的脸“刷”地白了，手里的笔记本“啪”地摔在桌上。
周德海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溅在他新换的蓝布衫上，洇出片深青的渍。
林春桃盯着李文彬身后的锦旗——“先进集体”的金字己经褪了色，前世这时候，这面旗子正被卷在仓库的破纸箱里。
散会后，周德海堵在车间门口。
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本《纺织机械原理》，书角卷得像朵干花：“我帮你写标书，但你得答应我——若成了，让我挂个‘技术顾问’名。”
林春桃望着他鬓角的白发。
前世周德海退休前被孙德海的烂账牵连，连退休证都晚发了半年。
此刻他喉结动了动，又补了句：“我就想退休前，给厂里留点能传下去的东西。”
“行。”林春桃伸手握了握他干瘦的手背，“但您得亲自带徒弟，别让技术断了。”
第西天清晨，林春桃抱着标书走进厂办。
牛皮纸封面上，她用钢笔写的字还带着墨香：《红旗纺织厂细纱车间承包方案——让工人当主人，让工厂活下去》。
郑卫国从办公室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欲言又止。
李文彬的吉普车停在厂门口，司机正往后备箱塞文件箱。
他隔着车窗对林春桃笑了笑，嘴型像是说“加油”。
工人们围在公告栏前，李桂兰摸着标书复印件，手指在“工人分红”那行字上反复：“春桃这丫头……真要当车间主任了？”
风卷着碎棉絮掠过晾衣绳，赵秀英的蓝底白花被单被吹得鼓起来，像面招展的旗子。
林春桃望着那片蓝，忽然想起前世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让厂子倒了”。
夜风吹得厂牌在她胸前晃，金属边缘蹭着锁骨有点疼。
她抱着空了的帆布袋走出厂办，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前面家属院的窗户陆续亮起灯，有孩子的笑声从某个窗口飘出来，混着煤炉的烟火气。
她没往家属院走，转身往车间方向去。
细纱机的嗡鸣声隔着墙传过来，像首没停过的歌。
月光落在她脚边，把地上的碎煤渣照得发亮，像撒了把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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