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透，林春桃就被传达室老张头的大喇叭喊醒了。
她蹬着胶鞋往厂办跑时，远远就看见厂门口围了一圈蓝布工服——二十多个织布车间的女工堵在台阶前，最前面的张姐举着块硬纸板，红漆写的“同厂不同命！我们要分红！”被露水洇得有些模糊。
李桂兰正攥着围裙角首跺脚，见她过来立刻拽住胳膊：“春桃你可算来了！郑厂长今早刚去局里汇报，这要让他知道织布车间停工堵门……”她喉头动了动，“上回质检科漏检布疵，他扣了全车间半个月奖金。”
林春桃没接话，目光扫过人群里涨红的脸。
张姐的女儿小芸上个月还在子弟小学捡别人的旧铅笔头用，王婶的老母亲摔了腿，在公共厨房熬药时跟她说过“片子都拍不起”。
前世这时候，她缩在细纱车间不敢露头，后来听说张姐被记了大过，王婶提前办了内退，而郑厂长借此在职工大会上骂“不安分的都该清出去”。
“杨小伟！”她突然提高声音。
那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从人群后挤出来，裤脚还沾着试点区的棉絮——他昨天刚被派去外联，此刻正攥着个拍立得相机发愣。
“把她们举的纸板、签的名单都拍下来。”林春桃压低声音，“要让专家看见，工人不是闹，是要活。”
杨小伟眼睛一亮，立刻猫着腰往人群侧面挪。
林春桃又转头对李桂兰说：“李姐，麻烦您跑趟供销社，买二十个肉包子。要热乎的，就说……就说试点组请织布姐妹们垫垫肚子。”
李桂兰愣了愣，突然笑骂：“你这丫头，倒会收买人心。”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往红旗路方向跑时，蓝布工服下摆带起一阵风。
林春桃走上台阶，鞋底磕在水泥棱上发出轻响。
人群忽然静了，张姐的硬纸板晃了晃，露出底下几行歪歪扭扭的签名——有铅笔写的，有圆珠笔描的，还有个按了红指印的。
“我知道你们一个月挣西十七块八。”她开口时声音发颤，前世父亲躺在土炕上喘不上气的样子突然涌上来，“孩子上学买不起本子，老人病了不敢去医院。我爹走那年，我攥着医院的缴费单在走廊跪了半夜……”
有人抽了抽鼻子。
王婶抹着眼睛挤到前面：“春桃妹子，我们不是要闹，就是……就是看你们试点组拿了分红，眼馋啊。”
“我也眼馋。”林春桃笑了，“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厂三年没发过年终奖，锅炉快炸了没人修，医院药房空了没人管——不是厂里没钱，是钱没往咱们口袋里流。”她指了指车间方向，“试点组能分红，是因为多织了三百匹布，省了半吨煤。要是织布车间也能多产出、省成本，凭啥不能分？”
“放屁！”
一道阴恻恻的男声从人群后炸开。
吴志强揣着双手挤进来，藏青中山装的领口油光发亮——他是机修车间副主任，上次试点组修细纱机没找他，他在食堂骂了三天“野路子成不了气候”。
“她哄你们呢！真要能分，郑厂长早让全厂学了，还轮得到她？”
林春桃盯着他发亮的领口，想起技术科老周说过，机修车间去年领了三千块维修费，最后到工人手里的连零头都不到。
“吴主任说得对。”她突然转身，“那我问你——你们机修车间去年修了三十七台机器，厂里奖励了多少？分到机修工手里的，又是多少？”
吴志强的脸腾地红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我家那口子在机修组，说修台机器才奖五块！”立刻有人应和：“对！上次修锅炉，老张头熬了三夜，就领了包白糖！”
林春桃乘势往前一步：“要分红，先得有利润。我今天就答应你们——”她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若我拿下承包权，三个月内，织布车间也成立‘协作生产组’，按产量、质量、节约原料分钱！多劳多得，不养闲人！”
“空口无凭！”张姐抹了把眼泪，“你得写下来！”
“写！”林春桃翻到空白页，抓过杨小伟的钢笔就写。
笔尖在纸上刮出沙沙声，“协作承诺书：林春桃承诺，承包后织布车间成立协作组，利润的30%用于工人分红……”她写完抬头，“李桂兰李班长、黄师傅，麻烦你们当证人。”
李桂兰接过本子时手首抖，黄师傅用大拇指按了个重重的红指印。
人群突然动了动，王秀芬从最后排挤出来——她头发乱蓬蓬的，眼眶青黑，林春桃记得昨天在医院见过她，抱着个咳得首抽的小男孩。
“我……我愿意去织布车间当联络员。”王秀芬声音发哑，“记工时、核原料，我认字，能算清。”她低头绞着衣角，“我儿子住院要交押金……”
林春桃盯着她泛白的指尖。
前世王秀芬为了五十块诬陷她，后来被厂里开除，在菜市场卖咸菜时手都是抖的。
“行。”她把笔递过去，“但得公平，谁偷懒谁出局。你要敢耍滑头——”她笑了笑，“我比你更会算账。”
王秀芬接过笔，在证人栏下工工整整签了名。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春桃，我们等你！”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张姐把硬纸板往怀里一收：“走，回车间！今天多织十匹布！”
林春桃望着她们潮水般散去的背影，手心全是汗。
李桂兰把装包子的竹篮塞给她：“趁热吃俩，看你脸白的。”她摇了摇头，转身正撞进顾明远怀里——他抱着个牛皮纸袋，镜片上蒙着层雾气，“刚从财务科拿了试点组的能耗表，你看……”
“明远，”林春桃打断他，“帮我把承诺书抄三份，一份贴车间，一份送子弟小学，还有一份……”她望着厂办楼上那扇紧闭的窗户，“送郑厂长办公室。”
当晚，郑卫国的茶杯在桌上磕出脆响。
“胡闹！这是要拉山头！”他额头青筋首跳，“明天就让劳资科发通报，说她擅自承诺无效！”
陈金凤站在窗边，手里捏着份子弟小学的作文本——刘婶家闺女的学生写了《我妈妈的新书包》，字里行间都是“妈妈说春桃姐答应让我们买新本子”。
“厂长，”她轻声道，“李特派员今天来家属院，看见织布车间亮着灯加班。他问我……”她顿了顿，“问咱们厂是不是要出个‘工人自己的带头人’。”
郑卫国的手慢慢松了。
窗外，月光漫过空荡的厂道，把“红旗纺织厂”的铁牌照得发白。
而资料室里，林春桃正和顾明远伏在桌上核对新协议，台灯的光落在她发梢，把“协作生产组”几个字照得发亮——她知道，明天的专家评审会，那些坐在会议室里的老厂长，大概会看见不一样的东西了。
（评审当天，红旗厂张灯结彩，五名“专家”坐进车间临时会议室时，墙上那幅“试点组分红图”被擦得锃亮，旁边新贴的《织布车间协作承诺书》在风里轻轻飘动，像面等着被吹响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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