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审当天的红旗纺织厂像被擦亮的铜铃铛。
家属院的晾衣绳上飘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子弟小学的孩子们举着用废纱线编的五角星在厂道上跑，连传达室的老周头都破天荒把“今日有客”的木牌擦得锃亮——这是林春桃让王秀芬带着几个妇女，天没亮就蹲在传达室门口刷的。
五名专家跨进细纱车间临时会议室时，墙上那幅“试点组分红图”正被穿堂风掀得簌簌响。
郑卫国捧着搪瓷茶缸来回踱步，茶水上浮着的茉莉花被他搅得东倒西歪。
他瞥了眼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又抬头看了看李文彬——市经委的特派员正站在车间门口，背对着人群，手指轻轻公告栏上的红五星。
那是试点组成员用碎布头拼的，每颗星角都缝着工人的名字，林春桃的名字在最中间，用金线绣的。
“李特派员，茶要凉了。”郑卫国赔着笑凑过去，袖口沾了块蓝靛染的布渍——那是早上他路过染缸班时，黄师傅故意“不小心”溅上去的。
李文彬没回头，指节叩了叩公告栏玻璃：“郑厂长，这些名字里，有三个是去年差点被裁的老工伤，两个是刚转正的学徒工。”他转身时镜片反着光，“您说他们能撑起试点？”
郑卫国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正要开口，车间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63型细纱机的罗拉轴在抖动。
机台旁的小宋吓得跳起来，手里的纱筒滚到专家脚边。
还没等她弯腰去捡，整车间的灯“唰”地灭了。
黑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有专家扶着桌沿喊：“这设备……靠谱吗？”郑卫国的茶缸“当啷”掉在地上，瓷片溅到李文彬脚边。
他扯着嗓子喊：“机修！机修呢？吴主任！”
林春桃在断电的瞬间就摸到了裤袋里的火柴。
她划亮一根，火光照出墙上挂着的《应急生产预案》——那是她和顾明远熬夜抄的，用红笔标着“断电处理”西个字。
“都别怕！”她提高声音，火光映得她眼尾发亮，“小宋，带学徒工去仓库搬煤油灯；张姐，看好纱线别乱；王秀芬——”她转向暗处那个缩着肩的身影，“你去把备用皮辊找出来，我记得在染缸班第三个木架上。”
话音未落，她己经猫腰钻进了配电室。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混着外面专家的低语：“这车间连个应急灯都没有？”林春桃没接话，摸黑摸到主闸位置——果不其然，闸刀被铁丝缠了三圈，保险丝烧得只剩半截，断口处还沾着机油。
她借着火柴光凑近看，铁丝上有半道月牙形压痕——是吴志强常用的老虎钳，他右手小拇指少了半截指甲，夹东西总留这种印子。
“春桃！”顾明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点喘。
他举着个铁皮喇叭，镜片上蒙着雾气，“广播站说好了，五分钟后开始喊话。”林春桃把烧断的保险丝塞进裤兜，冲他笑：“把《预案》第三条念清楚，重点说柴油机位置。”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告诉黄师傅，他上次说的‘老规矩’，现在能用了。”
顾明远转身跑向广播站的工夫，林春桃己经摸到了车间中央的63型机。
她借着手电筒光拆开电机外壳，用随身带的缝衣针往轴承里一挑——一截细铁屑“叮”地掉在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举到还在发愣的专家面前：“各位领导，这是有人趁夜往机器里塞的。我们设备老，但人不老。”她声音清亮，盖过了外面逐渐嘈杂的人声，“断电三分钟，我们能换保险丝；断电三小时，我们能手摇纺纱；就算厂里断我们电——”她扫了眼脸色发白的郑卫国，“我们也能去市里接线。”
“柴油机顶上！”黄师傅的大嗓门从车间后墙传来。
这位五十岁的老工人扛着盏煤油灯，灯芯烧得噼啪响，身后跟着王秀芬，怀里抱着三个油亮亮的皮辊；杨小伟骑着二八大杠冲进来，车把上挂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刚从市五金店买的保险丝。
柴油机的轰鸣声盖过了一切，63型机的罗拉轴重新转动，纱线像银蛇般从锭子上飞旋而出。
李文彬走过去，指尖轻轻蹭过刚产出的纱卷。
纱线均匀得能照见他的倒影，他抬头问：“这效率，能维持多久？”“只要棉纱不断，机器不拆，我们能干到明年春节。”林春桃答得干脆。
周德海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他的蓝布工装口袋里塞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我作证，这三个月，她们没请过一次机修。上个月还帮锅炉房改了管道，省了两千度电。”
专家们没再说话。
他们挨个摸了摸运转的机器，看了看工人们递来的考勤表，又翻了翻贴在墙上的《协作承诺书》。
走的时候，带头的老专家拍了拍林春桃的肩膀：“丫头，你让我想起五八年建厂那会儿，我们也是这么把破机器敲出花来的。”
李文彬没跟他们上车。
他跟着林春桃回到厂办，把一张盖着红章的纸拍在郑卫国桌上：“市电力局特批的《独立用电申请表》。从明天起，试点区用电独立核算，红旗厂必须配合。”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对林春桃笑：“小林，别让他们叫你‘林主任’——你该叫‘林厂长接班人’。”
夜风穿过车间时，柴油机的余震还在空气中颤动。
林春桃站在63型机前，看纱线在灯光下泛着暖黄的光。
王秀芬凑过来，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本子：“春桃姐，断电那会儿纱线断了三卷，我记在这儿了……”林春桃接过本子，目光扫过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这是王秀芬昨晚在子弟小学跟孩子们学的新字。
她抬头看向车间，黄师傅正给柴油机加机油，顾明远在核对保险丝型号，张姐带着学徒工把断纱重新接上。
“清点完损耗，今晚加顿夜班。”她提高声音，“断了的纱线能接，断了的信心——”她摸了摸胸前的红五星，“可不能断。”
柴油机的轰鸣声里，有人应了声“好”，接着是此起彼伏的“中”“没问题”。
林春桃望着重新飞转的63型机，突然想起前世退休那天，她在仓库看见这台老机器蒙着灰。
那时她就想，如果能再摸一次它的罗拉轴，她一定能让它转得比谁都欢。
现在，它确实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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