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机的轰鸣声渐弱时，林春桃正蹲在染缸旁核对断纱数量。
王秀芬凑过来，本子上歪扭的“三卷”被铅笔尖戳出个洞：“春桃姐，第三排锭子那卷，我数了三遍。”她抬头，见顾建国正扒着车间门框往里张望，蓝布工装下摆沾着机油渍，额头沁着汗，手里的红头文件被攥得边角。
“春桃！”顾建国大步跨进来，橡胶底鞋在水泥地上蹭出刺啦声，“工会刚接到举报信，说你们独立用电没走职代会程序，明天九点开全体代表会，专门议这个。”他把文件往林春桃怀里一塞，纸页窸窣响得像被踩碎的枯叶。
林春桃指尖无意识抠了抠工装口袋——前世她也收到过类似的“程序问题”，那回她咬着牙说“我改”，结果改到订单黄了、父亲的药钱又断了。
此刻文件上“职工代表大会审议”几个字刺得她眼睛发疼，她压着心跳问：“谁举报的？”
“吴志强。”顾建国压低声音，眼角瞥向机修车间方向，“还拉了织布车间老周头、张婶他们联署。郑厂长昨儿刚在厂办说‘民主决策不能偏废’，这明摆着借工会的手压你。”他喉结动了动，“我把文件压到今晚才送，就为给你腾点准备时间。”
林春桃捏着文件的指节发白。
窗外的暮色漫进来，染缸里残留的靛蓝染料在她眼底晃，像前世父亲病床前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泡——断电那晚，氧气泵停转，老林头攥着她的手说“别耽误工作”，可她知道，他是怕再添负担。
“杨小伟！”她突然首起身子，喊得车间里几台机器都颤了颤。
正蹲在柴油机旁记油耗的年轻人猛地抬头，眼镜滑到鼻尖：“姐？”“去资料室翻市电力局最近三个月的停电记录。”林春桃从裤兜摸出半截铅笔，在王秀芬的本子背面唰唰写，“要具体到日期、时长，试点组因为停电报废的布料、耽误的工时，全列出来。”
杨小伟推了推眼镜，跑向资料室时撞翻了油桶，“哐当”一声，他回头挠头，林春桃却己转向母亲赵秀英。
赵秀英正蹲在墙角给断纱打结，灰布围裙兜着半兜纱团，听见女儿喊，立刻把纱团往地上一扔：“要我干啥？”
“去家属院串门。”林春桃把铅笔往她手里一塞，“专找刘婶、锅炉房老张头这些人，问他们因为停电吃过啥亏——孩子温书断了电，老人冰箱停了药化了，全记下来。”赵秀英眼睛一亮，抄起墙角的搪瓷缸就往外走，走两步又回头：“我跟他们说这是为了啥？”
“就说春桃要给全厂争口稳当电。”林春桃望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转身时正撞进顾明远的目光。
他站在63型机旁，扳手还攥在手里，眉峰微挑，像是想问什么，却只冲她点了点头——他懂，有些仗，得她自己先扎稳马步。
那晚，林春桃在车间铁皮柜前坐到后半夜。
杨小伟抱来一摞皱巴巴的停电记录，纸张边缘沾着霉味；赵秀英的本子上，兔子爱5吃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刘婶的“孙子哮喘那晚氧气泵停了十分钟”被画了三个感叹号，老张头的“修炉子焊到一半熄火，铁水凉了重熔多花五块煤”后面还歪歪扭扭画了个哭脸。
她把这些字剪下来，贴在一张大纸上，标题用红笔写得老大：“我们不是要特权，是要不断电的命。”
职工代表会开在大礼堂，长条木凳坐得满满当当。
林春桃进会场时，吴志强正站在台前，脖子梗得老首，手指敲着桌面：“试点组才三十来号人，凭啥单独拉线？全厂几千号人都得省着用，哪能惯这特殊！”几个白头发老职工跟着点头，张婶的银簪子在灯泡下晃得人眼花。
林春桃把“断电损失表”往桌上一摊，纸页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吴志强的发言稿哗哗翻页。
“3月14日，染缸控温失败，五匹靛蓝布全花了，赔了八百块。”她声音像绷紧的纱线，“4月2日，细纱机轴承过热停机，十二小时没产出，奖金全扣了。上周三外商视频验货，刚连上就断电——人家说‘下次换厂’。”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你们说民主？那我问——刘婶家孙子哮喘那晚，氧气泵断了电；锅炉房老张头修炉子，焊到一半机器熄火。这些，算不算职工权益？”
会场突然静得能听见灯泡嗡嗡响。
顾建国适时站起来，老花镜在鼻梁上滑了滑，他举起李文彬留下的《独立用电申请表》复印件：“市电力局特批的，不是咱们抢的。要是不信，现在就能打电话去市局核实。”他话音刚落，后排有人喊：“我家二小子中考复习，上个月断了三回电！”“我妈吃的降压药放冰箱，停一次电化一回！”
吴志强的脸涨得像染缸里的红布，手指把发言稿揉成一团。
投票时，37张票“唰唰”扔进纸箱，计票员数到“29”时，他“哐当”一声推开木凳，撞得后排的暖水瓶差点翻倒。
散会时，暮色漫进礼堂窗户。
杨小伟抱着记录本站在门口，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姐，你咋知道他们会拿‘民主’压你？”林春桃望着窗外家属院的晾衣绳，风掀起一角碎花布，像前世退休那天仓库里蒙灰的老机器——那时她摸着冰凉的罗拉轴想，要是能重来一次，她要让所有规矩都为活人让路。
“人一怕，就爱搬规矩。”她摸了摸胸前的红五星，“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不破规矩，就让规矩为咱们说话。”她没说的是，她记得1993年6月那个雨夜，红旗厂因大规模停电导致外贸违约，赔了八万块——这回，她要让“电”变成改革的盾，挡在所有可能的窟窿前。
远处，机修车间门口的路灯忽明忽暗。
吴志强蹲在台阶上抽烟，火星子在夜色里一明一灭，他手里攥着张调岗申请，边角被揉出细密的折痕，像条缩成一团的蛇。
车间的挂钟敲响十点时，林春桃把“断电损失表”收进铁皮柜。
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63型机上，罗拉轴还在微微颤动，像在哼一首只有她能听懂的歌。
她刚要转身去核对新棉纱配比，就听见家属院方向传来刘婶的吆喝声，尾音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像是带着几分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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