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事件后的第三天清晨，林春桃的蓝布工装口袋里还沾着试点组办公室的油墨味。
她伏在那张掉了漆的木桌上，手指划过利润表最后一行数字时，钢笔尖在“6800”元上顿了顿——这是碎花布订单超额完成后，试点组这个月的盈余。
窗台上的搪瓷缸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她望着窗外细纱车间来回走动的女工，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前世此时，她正蹲在菜市场捡烂菜叶，而现在，她能听见机器转动的声音里都带着股子活泛劲儿。
“春桃！”
门被撞开的风掀起桌上的账本，刘婶喘着粗气挤进来，蓝布围裙兜里还塞着半把没择完的芹菜。
她反手把门闩扣上，凑近了压低声音：“机修车间炸锅了！
吴主任带着人在食堂嚷嚷呢，说锅炉是你们的’政绩工程‘，奖金全让细纱和锅炉房分了，他们焊阀门出的力倒成了白工！“
林春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改制失败的片段突然涌上来——1995年那个暴雨夜，就是因为质检科和运输组为奖金对骂，外商订单被连夜拉走。
她攥紧账本边角，纸张发出细碎的脆响：“刘婶，您先去食堂盯着，别让他们掀桌子。”
刘婶走后，林春桃站在窗边望着远处食堂冒起的炊烟。
机修车间的人正陆陆续续往那边凑，吴志强的大嗓门穿透晨雾：“咱修了二十年机器，连块糖都捞不着？
当咱们是泥捏的？“她看见李桂兰端着铝饭盒从车间出来，脚步顿了顿，又加快往食堂走——这是要劝架。
傍晚时分，周德海的胶鞋声在林家小院的青石板上格外清晰。
林春桃正给父亲熬中药，药罐里飘着苦香，周科长却没像往常那样先夸两句“春桃熬药有耐心”，首接坐在竹椅上叹了口气：“春桃啊，吴志强这人是混账，但话不全错。
机修车间三十多号人，平日修设备不计功劳，这次要是寒了心，往后你要修个机器，人家往椅子上一靠，说’没空‘，你怎么办？“
药罐的热气模糊了林春桃的眼镜片。
她擦了擦镜片，忽然想起前世2023年在社区老年大学听的混改讲座——老教授拍着桌子说：“分钱不是分钞票，是分人心！”她把药罐从火上挪开，药汁在罐底发出“咕嘟”一声：“周叔，我有个主意。
不首接发钱，用‘技术协作积分’换物资。
机修、锅炉帮忙一次记几分，月底能兑油、糖，甚至子弟小学的入学推荐权。“
周德海的茶杯顿在半空：“入学推荐权？
那是厂办小学的事儿，你......“
“我问过张校长了。”林春桃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今年小学扩招两个班，多五个推荐名额。
吴主任家小子正卡在名额边上呢。“
第二天晨会，林春桃站在车间门口的老槐树下。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胸前的工牌上，“红旗纺织厂”几个字亮得扎眼。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日高了两分：“从这个月起，试点组设’协作积分制‘！
修一次机器、帮一次抢修，都能记积分。“她特意看了眼人群里的吴志强，对方正叼着烟，眼皮都没抬。
“张建国、赵卫国！”陈红梅举着记录本往前挤，“上次修锅炉焊阀门，各记八分！”
人群里起了小骚动。
吴志强的烟“啪嗒”掉在地上——他儿子的入学表就压在枕头底下，昨天还听媳妇念叨“就差个推荐”。
他弯腰捡烟时，瞥见李桂兰冲他笑：“吴主任，下回修细纱机您可得多派两个人，我们车间的积分换了肥皂，王姐家闺女都夸香呢。”
接下来的一周，林春桃明显觉出厂子活泛得更厉害了。
机修车间的人路过细纱车间，会主动问“机器有毛病没”；锅炉房的老张头端着茶缸来送热水，顺道帮着擦机器；连平时总板着脸的陈红梅，都开始往机修车间跑——她要给弟弟攒入学积分。
可顾明远却在某天傍晚堵住了她。
技术科的资料室飘着旧报纸的霉味，他推了推眼镜：“春桃，周科长把三年前的设备维修记录全翻出来了。”
林春桃正往积分本上贴刘婶送姜汤的小票（后勤支援一分），闻言抬头笑了：“让他查。”她翻开厚重的登记本，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着日期、姓名、事由、积分，连刘婶的姜汤都写着“1992年10月15日，刘桂芳送姜汤两碗，后勤支援1分”。
三天后，周德海敲开试点组办公室的门。
他的笔记本摊开在林春桃面前，最后一页写着：“制度比人情长久。”老人推了推眼镜：“我查了三十七个协作记录，没一笔糊涂账。”
周末家属院晒被子。
林春桃蹲在晾衣绳下收床单，听见刘婶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秀芬啊，你这手劲儿大，帮婶子搭把力。”
王秀芬？
林春桃手一顿。
前世王秀芬是出了名的“刺儿头”，去年还因为分蜂窝煤和刘婶吵过架。
她装作整理床单，侧耳听见王秀芬低声说：“我爸走前说......当年锅炉焊缝是他经手的，该换的钢板没换......他心里有愧。”
晾衣绳被风刮得晃了晃，林春桃望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铁丝，忽然明白：锅炉没炸，不是因为换了阀，是因为有人终于愿意说出真相——就像这根锈了三十年的晾衣绳，松动的第一丝，才是真正的开始。
发奖日前三天，试点组办公室的门“砰”地被撞开。
赵会计扶着门框，脸白得像刚擦过的玻璃：“春桃！”他喘气的声音比细纱机还响，“那批......那批积分兑换的红糖，库房说......说少了二十斤！”
林春桃的钢笔“当啷”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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