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桃把帆布袋的带子在手腕上绕了两圈，碎花裙角扫过膝盖时，布料窸窣的声响像极了父亲病床前那台老座钟的滴答。
她仰头看了眼厂办三楼的木窗，玻璃上还糊着去年冬天没刮干净的霜花，却挡不住里头透出的白炽灯光——那是李桂兰班长的位置，总亮得最早，熄得最晚。
推开门时，李桂兰正踮脚擦墙上的奖状，竹扫帚梢扫过“先进车间”的金边，扬起一小团灰。
听见动静，她扶着梯子转身，鬓角的白发跟着晃了晃：“春桃啊。”声音里裹着叹气，“你那裙子我看了，花样是时新的，可送样的事得等张主任回来......”她从梯子上下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蓝布围裙，“倒是停职的事......王秀芬今天又来闹，说你偷纱线的证据确凿，张会计也在账上划了红杠，说少了二十斤。”
林春桃的指甲掐进掌心。
二十斤纱线——前世她被赶出厂那天，王秀芬也是举着这个数字，在车间门口喊得唾沫星子乱飞。
可后来她才知道，那些纱线根本没进废品库，而是被王秀芬的男人拉去了黑市。
更巧的是，张会计账本上的红杠，总在月末发奖金前格外多。
“张会计？”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疑惑半真半假。
李桂兰压低声音：“上个月他媳妇做新袄，用的是咱们车间的孔雀蓝斜纹布，我瞅着布料纹路......”话没说完，窗外传来王秀芬的大嗓门：“李班长！
我来问问那小蹄子的处理结果！“
林春桃猛地转身，正撞进王秀芬涂着红指甲的视线里。
那女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故意敞开两颗扣，露出金链子晃得人眼晕——这链子她前世见过，是张会计从黑市收的赃物，后来被派出所收走时，王秀芬在厂门口哭了半宿。
“春桃妹子，”王秀芬扭着腰走过来，手指点着她的帆布袋，“难不成还想靠这破裙子翻案？”她喷了香水，是那种甜得发腻的茉莉味，混着车间里惯有的棉絮香，首往林春桃鼻腔里钻，“我劝你赶紧写检讨，省得......”
“班长，我想通了。”林春桃突然打断她，声音里带着股子蔫蔫的劲儿。
她摸了摸帆布袋里的裙子，碎花布料贴着掌心，像在给她鼓气，“我就是鬼迷心窍......这就回家写检讨。”
王秀芬的眼睛亮了。
她瞥了眼李桂兰，又扫过林春桃泛白的布鞋尖，嘴角翘得更高：“这才对嘛。”
出了厂办，林春桃没往家走，反而绕到车间后墙根。
老杨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把她的影子切成一片一片，像极了细纱机上断了的纱线。
她蹲在草窠里，盯着锈迹斑斑的后门锁——前世王秀芬就是从这儿偷运纱线的，那回她撞见张会计往三轮车上搬布包，刚要喊，就被王秀芬推了个跟头，后脑勺磕在砖头上，疼了半个月。
夕阳把天边染成血红色时，后门锁“咔嗒”响了。
王秀芬探出头，左顾右盼两下，又缩回去，再出来时怀里多了个蓝布包。
她小跑着往厂外走，蓝布包在她腰上颠得厉害，里头的东西硬邦邦的——是纱线卷，林春桃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她跟着王秀芬穿过家属院，绕过公共澡堂蒸腾的热气，停在张会计家楼下。
二楼窗户亮着灯，王秀芬踮脚敲了敲，很快有人把个鼓囊囊的信封从窗户缝里塞出来。
信封边角泛着油光，林春桃眯眼辨认——是财务科的专用信封，封口处还盖着“己核”的红章。
“明远哥，”当晚，林春桃蹲在顾明远家的煤炉前，用镊子夹着铜丝在火上烤，“张会计的账本有问题，王秀芬的纱线也有问题。”铜丝在火里烧得发红，她吹了吹，弯成个小钩子，“我要让他们的赃物自己说话。”
顾明远蹲在她旁边，手里转着那截用蜡封好的纱线：“你是说......”
“对，”林春桃把铜丝钩按进蜡里，“这截纱线是我从废纱堆里挑的，蜡是我妈做鞋面用的，张会计家搜出来的赃物要是也有这种蜡......”她没说完，顾明远己经笑了，眼尾的细纹里全是光：“春桃，你比我想象的更会打算。”
第二天班前会，王秀芬特意换了件新衬衫，领口的金链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林春桃站在车间中央，手里捧着个铝制饭盒，盒盖上还沾着饭粒——那是她故意用咸菜汤抹的，看着邋里邋遢。
“我错了。”她低头，声音发颤，“纱线是我藏的，就在这饭盒里......”
王秀芬“啪”地拍了下桌子：“早说不就完了！”她伸手要抢饭盒，李桂兰却先接过去，放进办公室抽屉：“等张主任来验。”
当晚，顾明远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得很轻，技术科的夜灯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暖黄。
林春桃踮脚从抽屉里摸出王秀芬的工具包，夹层里塞着团旧毛巾——她前世见过这毛巾，王秀芬总说要拿回家给儿子擦手，结果里头裹着的全是偷来的纱线。
她把带蜡的纱线塞进去，手指碰到毛巾时，闻到股子馊饭味——和王秀芬饭盒里的咸菜汤一个味儿。
第三天清晨，车间里的蝉鸣格外刺耳。
李桂兰举着饭盒，盒底粘着截带蜡的纱线，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张会计家搜出来的赃物，也是这种蜡！”
王秀芬的脸瞬间煞白。
她手忙脚乱翻自己的工具包，一截带铜丝钩的纱线“啪”地掉在地上，铜丝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把小钩子，钩住了她的喉咙。
“我......我......”她瘫坐在地上，金链子缠在手腕上，像条毒蛇。
厂部的通报下来时，林春桃正站在细纱机前。
机器转得嗡嗡响，纱线拉出银亮的弧，比她前世见过的任何光都要亮。
顾明远走过来，工装口袋里还装着那截铜丝钩，他轻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碰那饭盒？”
“猜的。”林春桃笑，手指抚过机器的铁壳，“就像猜这台机器能赚钱一样。
明远哥，咱们承包它吧？
我知道1993年外贸要的碎花布什么样，知道怎么改染缸......“
顾明远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把她的呆毛压平，声音轻得像机器的嗡鸣：“我跟你干。”
清晨的红旗路还浸在雾气里，林春桃踩着露水往技术科跑。
她怀里抱着个布包，里头是她连夜画的碎花布样——每朵花都带着前世的记忆，每根线条都写着未来的方向。
技术科的窗户透出灯光，顾明远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像在画什么，又像在等什么。
雾气里飘来槐花香，混着车间的棉絮味，甜丝丝的。
林春桃跑得更快了，鞋尖踢起的露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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