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红旗路像浸在温牛奶里，雾气贴着青石板漫上来，打湿了林春桃的布鞋尖。
她攥着怀里的粗布包，指节因用力发白——布包里是她用三个通宵算出来的《63型细纱机试运行效益测算表》，每一行数字都浸着前世的血泪：父亲临终前攥着药单的手、母亲在公共厨房借盐时的低眉、王秀芬把她工牌摔在地上时的冷笑。
此刻这些数字在粗布里发烫，烫得她心口发疼，又烫得她眼睛发亮——她算过，这台破机器转起来，每月能多挣近两千块，够给父亲买三个月的中药，够给母亲添件新的确良衬衫，够让细纱车间的姐妹们不用再为奖金吵架。
技术科的门虚掩着，顾明远的声音先飘出来：“周科长，这是我改的第三版维修方案，液压系统换国产配件的话，成本能压到三百块——”林春桃推开门，正撞上周德海端起搪瓷缸子吹茶沫的动作。
老科长的眉头在茶香里皱成个川字，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布包：“小林，你这是……”
“我们想承包63型细纱机！”林春桃把测算表拍在桌上，纸角被她手心的汗洇出褶皱，“机器在仓库搁了两年，零件都锈了，我们自己出钱修，自己找销路，赚了钱给厂里交三成管理费！”她的声音像车间里飞转的纱锭，急得要冒火星。
周德海的茶沫子被惊得晃了晃，褐色的茶汤溅在测算表上，晕开个深褐的圆斑。
他推了推老花镜，指尖划过“净利两千”那行字：“你们当国营厂是个体户摆摊？设备是国家财产，承包？得厂务会讨论，得厂长签字，得……”他突然顿住，抬头看顾明远，“小顾，你也跟着胡闹？”
顾明远站在窗边，晨雾给他的轮廓镀了层白边。
他摸出兜里的钢笔，在测算表上圈出“设备折旧”那一栏：“科长，您去年写的技改报告里说‘闲置设备的隐性损耗比维修成本高十倍’，这机器每月折旧三百，我们修好了用，等于给厂里省三百。”他声音平稳，像在实验室里做数据比对，“再说了，我们签责任书，亏损全额赔。”
林春桃盯着周德海的喉结——那是个瘦得凸出的喉结，此刻正随着他吞咽茶水上下滚动。
老科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断续的节奏，忽然门外传来尖细的笑声：“哟，细纱工要当大老板啦？”吴翠花端着食堂的铝托盘晃进来，油星子从托盘缝里滴在地上，“等林春桃把纺织厂开成百货大楼，我得提前去她办公室擦桌子——省得她连扫帚都不会使！”
林春桃的脸“腾”地烧起来。
前世王秀芬陷害她时，吴翠花也蹲在车间门口嗑瓜子，说“活该没爹的野丫头”。
此刻她指甲掐进掌心，却听见顾明远淡声开口：“吴姐，食堂的馒头要是总卖不完，是不是也该承包给会卖馒头的人？”吴翠花的笑僵在脸上，端着托盘摔门出去，铝盘子撞在门框上，发出“当啷”一声。
周德海望着被撞得摇晃的门，忽然叹了口气。
他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擦镜片：“下周三厂务会，你们把材料交上去。”他重新戴上眼镜时，目光扫过林春桃发红的耳尖，“小林，不是我要卡你们。前年二车间有人承包织袜机，结果卷着货款跑了，厂里到现在还没要回钱。”他端起茶缸抿了口，“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可这冲劲得裹着稳妥。”
从技术科出来时，雾气散了些，阳光漏在青石板上，把林春桃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攥着被茶水打湿的测算表，指甲在纸背压出月牙印。
顾明远走在她身侧，工装口袋里还装着那支圈过数据的钢笔：“春桃，周科长说得对，厂务会需要更多支持。”
“支持？”林春桃踢飞脚边的石子，石子“咚”地撞在家属院的红砖墙上，“咱们在车间干十年，不如科长一句话有用。”她想起前世父亲病危时，自己跪在财务科求预支工资，科长说“制度不是橡皮筋”；想起王秀芬把纱线塞进她饭盒时，主任说“证据确凿，按规矩办”。
此刻“规矩”两个字像根刺，扎得她眼眶发酸。
公共厨房飘来玉米饼的香气，赵秀英端着蒸屉站在门口，围裙上沾着面粉：“桃儿，刘婶送了俩倭瓜，中午熬粥——”她忽然住了嘴，因为看见女儿攥着湿哒哒的纸，“咋了？没谈成？”
林春桃还没开口，刘婶端着搪瓷盆从隔壁探出头，瓜子壳在她嘴角沾了一片：“我就说周老古董认死理！”她把盆里的菠菜往水池里一倒，“你明远哥他三叔顾建国，工会副主席！去年厂长还夸他提的‘多种经营试点’是金点子！”
“顾三叔？”林春桃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顾明远家住对门，她从小跟着喊“三叔”，可前世她只记得顾三叔总在院里浇花，没想到他还有这层关系。
“春桃，别——”顾明远刚开口，就被林春桃拽住袖子。
她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翻到记满数字的那页：“明远哥，我不是要走后门！”她指着本子上“接碎布单38元”的记录，“你看，上个月我接了五家裁缝铺的零活，光缝边就挣了这些。要是有机器，能接外贸单，能养十个这样的裁缝铺！”她的声音发颤，“三叔要是知道这些，他会明白这不是胡闹。”
顾明远望着她被车间暖气烘得泛红的脸，望着她眼睛里跳动的光——那光他前世见过，在她父亲葬礼上熄灭，在她被赶出车间时碎裂，此刻却像重新点着的煤油灯，亮得灼人。
他伸手把她的呆毛压平，轻声道：“明早我三叔来家里吃饭，你跟我一起去。”
晚风穿过家属院的晾衣绳，吹得林春桃手里的测算表簌簌响。
她望着顾明远骑车远去的背影，把测算表贴在胸口——那里有她的心跳，有父亲的药费，有细纱车间的未来。
明天，当顾三叔夹起第一块炖肉时，她要让他看看，这张被茶水打湿的纸，能怎样让红旗纺织厂重新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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