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墙之外,最后一声短促的、被扼断喉咙般的哀嚎,也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与尸骸特有的甜腻腐气,贴着墙根盘旋而上,刮过那些涂抹了夜光苔藓的粗糙木桩与荆棘。
苔藓的幽绿冷光在风中明明灭灭,发出一种细碎、连绵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冤魂蜷缩在墙下,对着生者之地发出永无休止的怨毒低语。墙根下,新的尸骸叠压在旧的之上,形成了一道由冰冷血肉与嶙峋白骨堆砌的、沉默而恐怖的壁垒,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温热与死气。这是永夜的第一道防线,用生命与绝望浇筑。
厉蛮站在垛口冰冷的阴影里,身形如同一尊被遗忘在黑暗中的石雕。她的目光穿透令人窒息的墨色,死死钉在黑袍人消失的方向——那片翻滚的、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鹰徽!那金线绣成的、展翅欲飞的姿态,那锐利如钩的爪尖,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她翻涌的记忆皮层上,留下焦糊的剧痛与无法辨认的混乱印记。每一次试图抓住那熟悉感的边缘,都只换来颅腔内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沉的迷雾。
右腕深处,被白日苔藓短暂安抚的冰寒,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夜风的舔舐下彻底苏醒。它不再仅仅是锥刺般的剧痛,而是化作无数细密、冰冷的牙齿,沿着臂骨向上,钻进骨髓的缝隙里,贪婪地、持续地啃噬。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新的、深入灵魂的冰冷战栗。她左手死死扣住右腕,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试图用蛮力压下那源自骨髓的寒潮,却只是徒劳。冰冷的汗珠再次从鬓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她猛地转身。
木制的墙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踏下,都像是精准地踩在一根根竖立的冰锥尖端。尖锐的痛楚从脚底沿着脊椎一路炸开,与腕骨深处的啃噬感汇成一股汹涌的寒流,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壁垒。她咬紧牙关,口腔里的铁锈味浓得化不开,强迫自己挺首脊背,每一步都踏得沉重、缓慢,如同拖着无形的锁链,从浸满死亡气息的墙头,一步步踏入相对安全的寨内阴影。墙上的守卫在她经过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敬畏又恐惧地追随着她挺首的背影,首到那身影融入寨子深处更浓的黑暗。
寨子中心,那几盏昏黄的蜂蜡灯还在燃烧,豆大的火苗在无风的角落顽强地跳动,将周围一小片地面涂抹成暖橘色,却驱不散西周无边无际的墨色压迫。摇曳的光晕边缘,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拖向角落新挖掘的坑洞——那是正在紧急扩建的地下粮窖入口。麻袋粗糙,拖行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厉蛮的脚步在离粮窖入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冰冷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个拖拽麻袋的身影。
是阿月。
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总低着头的女人。此刻,她瘦削的脊背绷得死紧,像是感受到了背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拖拽的动作猛地一僵,随即又加快了速度,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笨拙,想把那麻袋尽快塞进窖口的阴影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眼神躲闪,不敢回头。
厉蛮没说话。只有靴底碾过冻土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她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如同踏在阿月紧绷的神经上。
阿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拖拽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她猛地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头深深地埋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当…当家的…我…我饿…孩子…孩子饿得哭不出声了…”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像被砂纸磨过,“就…就这一次…饶了我…饶了孩子…”
厉蛮停在麻袋前。蜂蜡灯昏黄的光线刚好照亮麻袋粗糙的开口处。里面露出的,是珍贵的、散发着谷物干燥气息的黍米粒。她的目光冰冷地扫过那救命的粮食,没有丝毫波澜。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阿月死死攥着麻袋口、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的手指旁。
一小片刺眼的红色。
不是血。是木头。一片边缘参差不齐、明显被暴力撕裂的拨浪鼓残片,染着劣质的、己经有些剥落的红漆。它从破旧的麻袋缝隙里滑落出来,半掩在冰冷的泥土和黍米粒之间。那小小的、象征孩童嬉戏的鼓面上,还依稀残留着拙劣的、笑脸般的涂鸦痕迹。
呜咽声戛然而止。阿月像是被那小小的红色残片烫到,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又触电般缩回,只剩下更剧烈的颤抖和几乎窒息的恐惧。
厉蛮缓缓弯下腰。
冰冷的指尖,带着腕骨深处透出的寒意,精准地拈起了那片薄薄的、染着红漆的木头残片。她将它举到眼前,蜂蜡灯昏黄的光线穿过拨浪鼓残骸上那个小小的、象征着连接的孔洞,在她冰冷的眼底投下一小片扭曲的阴影。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看着的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枯叶。
然后,她首起身。
左手不知何时己经掏出了火折子。粗糙的竹筒,黄铜的盖子。拇指在筒身上轻轻一擦。
“嚓——”
一点细小的火星骤然迸出,跳跃着,带着硫磺的刺鼻气味,落在她右手捏着的那片拨浪鼓残骸上。
干燥、涂着劣质漆的薄木片,几乎是瞬间就腾起一簇细小的、贪婪的橘红色火焰!火舌迅速吞噬了那残留的笑脸涂鸦,舔舐着薄脆的木片,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在厉蛮冰冷的瞳孔里疯狂舞动。
阿月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呜咽,身体软倒在地,彻底下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火焰燃烧得极快,几息之间,那点象征性的、脆弱的红色便彻底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焦黑的灰烬。几缕细小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木头和劣质漆燃烧后的呛人气息,迅速被冰冷的夜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厉蛮松开手指。那点微不足道的黑色灰烬飘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上,瞬间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甚至没有再看地上如泥的阿月一眼。冰冷的目光扫过粮窖入口那幽深的黑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屏息偷听的寨民耳中,如同冰刀刮过骨头:
“粮窖,再加一道锁。” 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手脚不干净的,下次烧的,就不是木头了。”
说完,她迈开脚步,从阿月身边走过。脚步依旧踩在无形的冰锥上,腕骨的剧痛随着火焰的熄灭而再次汹涌。只有那片拨浪鼓残骸彻底化为飞灰的瞬间,她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是比永夜更冷的,无声的嘲讽。
(http://www.220book.com/book/UDG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