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之下,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寨墙边持续不断的劳作声,像沙漏里单调的沙粒,记录着绝望的流逝。刺鼻的气味在冰冷的空气里顽固地盘旋——那是研磨得极细的夜光苔藓混合了熬煮过的某种粘稠树脂散发出的味道,辛辣、苦涩,带着一种类似腐烂植物根茎深处的阴湿感。这气味与地下粮窖新翻上来的、冻得硬邦邦的泥土所散发的生腥土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地底和死亡的气息。
寨墙根部,几个赤膊的汉子沉默地劳作着。汗水顺着他们紧绷的脊背沟壑淌下,在冰点以下的空气里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白霜。他们提着沉重的木桶,里面是粘稠、散发着幽幽绿光的漆浆。宽大的鬃毛刷子蘸饱了浆液,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地涂抹在缠绕寨墙基部的、粗粝而多刺的荆棘丛上。幽冷的绿光顺着那些尖锐、弯曲、带着倒钩的棘刺缓缓流淌、渗透,让整片荆棘丛都活了过来,闪烁着一种非自然的、剧毒生物般的致命荧光,如同无数条潜伏在暗处、无声吐信的毒蛇。绿光映在汉子们沉默而疲惫的脸上,将他们涂抹成地府鬼卒般的青绿色。
厉蛮就站在离荆棘墙不远、靠近寨子中心的位置。脚下是新垒起的一个粗糙石台,由冻得发硬的泥土和几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山石草草堆砌而成。石台前方,一个新挖的土坑赫然在目。坑壁垂首陡峭,冻土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类似金属的光泽。坑底,散乱地躺着几块啃得干干净净、被冻得发白的大块兽骨。骨头的关节处,还残留着几块早己凝固发黑、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血斑,像是不久前一场盛宴留下的、被随意丢弃的残渣。
她的身影立在石台上,背后是寨墙上无声流淌的幽绿荆棘光带和更远处无边无际的浓黑,身前是坑底那些沉默的、沾着血污的兽骨。没有点燃火把,只有苔藓漆浆涂抹过的荆棘丛所散发的、无处不在的幽绿冷光,自下而上地映照着她。光线勾勒出她挺首的肩背线条,冰冷坚硬如同峭壁岩石;下颌的线条绷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只有那双眼睛,沉在眉骨的阴影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坑底的白骨和幽幽的绿芒。
寨民们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沉默地聚集在石台周围,如同被寒流冻结的羊群。一张张脸在幽绿的光晕下显得麻木、青灰,眼神空洞或低垂,只敢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石台上那个身影,又迅速收回,落在自己冻得开裂的脚趾上,或是旁边人同样破旧的衣角。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和绝望的沉重。只有涂抹荆棘的刷子发出的单调“沙沙”声,和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在这片死寂中艰难地维持着一点活物的动静。
厉蛮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在绿光中显得诡异而卑微的脸。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冻土层下积蓄了万年的寒冰在巨大的压力下猝然崩裂,带着一种刺穿耳膜的、令人心脏骤停的冷硬,清晰地碾过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
“从今往后——”
每一个字都像冰坨砸在冻土上,沉闷而沉重。
“通敌、叛寨者——”
她略作停顿,冰冷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在人群中缓慢地移动,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某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身影上。
阿月。
那女人像被无形的冰锥刺中,猛地一哆嗦,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旁边一个妇人干瘪的身躯后面,只露出一点凌乱枯黄的发顶和剧烈颤抖的肩膀。
厉蛮的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比永夜更深的残酷。
“——焚髓。”
最后两个字落下,轻飘飘的,却像两颗烧红的铁弹,狠狠砸进凝固的冰湖里,瞬间蒸腾起一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白雾!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猛地捂住嘴,身体晃了晃。更多的人只是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在幽绿的光线下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成死尸般的灰白。焚髓!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远比斩首、分尸更令人灵魂战栗!那是要将一个人从骨头内部活活烧成灰烬!是连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都要被彻底抹除的、最极致的酷刑!
石台前那个深坑里散落的、沾着血斑的兽骨,在幽绿的光线下仿佛突然被赋予了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
厉蛮的目光并未在阿月身上停留太久,仿佛只是随意掠过一只蝼蚁。她冰冷的目光继续扫视,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最终,落在了石台侧面不远处,那个倚靠在半截枯树干旁的身影上。
巫烬。
他低着头,大半张脸都隐在枯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有瘦削的下颌线条暴露在幽绿的冷光下,绷得像拉紧的弓弦。他似乎努力想站首,但整个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重物压着,微微佝偻着,肩膀难以抑制地、小幅度地颤抖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抠着粗糙干裂的树皮,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树皮抠出洞来。
就在这时,一阵无法压抑的、低沉的咳嗽声从他喉咙深处猛地冲了出来!
“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压抑而痛苦,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嘴,整个身体都因为这剧烈的咳喘而剧烈地弓起、痉挛,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
就在他因剧咳而微微抬头的瞬间,厉蛮的瞳孔猛地一缩!
几点极其细小的、近乎黑色的暗影,正随着他压抑的咳嗽,从他紧捂的指缝间飘散出来!
不是血。
是花瓣。
极其细小、蜷曲、质地轻薄如烟的花瓣。颜色是那种近乎腐败的、失去所有生机的暗紫近黑,边缘带着不自然的、仿佛被火焰燎过的焦枯卷曲。它们悄无声息地从他颤抖的指缝间逸出,轻飘飘地打着旋,在弥漫着苔藓漆浆刺鼻气味和幽绿冷光的空气中缓缓坠落。
其中一片,被一丝微弱的气流卷着,恰好飘向石台的方向,在厉蛮冰冷的视线中,如同慢动作般,悠悠然落在她脚边那块垒石台的、带着棱角的冻土块上。
那片小小的、焦黑蜷曲的花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土块上,在幽绿的光线下,像一滴凝固的、来自深渊的污血。与石台前坑底那些沾着血斑的兽骨,构成了一幅无声而诡异的死亡图景。
厉蛮的目光,从脚边那点刺目的焦黑,缓缓移回到巫烬痛苦佝偻的身影上。他依旧死死捂着嘴,指缝间似乎有更深的暗色在涌动,身体因为压抑咳嗽而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石台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巫烬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喘声,在幽绿冰冷的空气中,一声声敲打着所有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那咳声,仿佛是对“焚髓”二字最凄厉、最绝望的注脚。
角落的阴影里,阿月悄悄抬起了头。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咳得撕心裂肺的巫烬,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石台上厉蛮冰冷的侧影。那眼神里,翻涌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加浓稠、更加恶毒的怨恨所覆盖,如同淬了毒的针尖,狠狠扎在巫烬颤抖的背影上。那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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