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墙下流淌的幽绿苔藓冷光，如同某种活着的、粘稠的液体，无孔不入地渗进木墙的每一条缝隙，爬过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将那些在窝棚间拖着沉重脚步移动的身影，拉扯成细长、摇晃、不断扭曲变形的鬼魅。这冰冷、非自然的绿光，是永夜之下唯一的“白昼”，将整个寨子浸泡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墓穴般的氛围里。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坠在每个人的西肢和眼皮上。麻木成为抵御恐惧和绝望的最后盔甲。一张张沾着泥土和汗渍的脸在幽绿的光晕里浮动，眼神空洞，嘴唇紧闭，如同提线木偶，在简陋的窝棚之间进行着无声的、只为生存的机械移动。空气里弥漫着苔藓漆浆刺鼻的腥涩、冻土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驱散的、源自深处的、人群聚集产生的浑浊体味。
厉蛮的靴底踩在冰冷、因反复踩踏而变得格外坚硬光滑的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寨子里异常清晰，如同敲打在绷紧的鼓面上。所过之处，那些无声移动的“鬼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开，迅速而沉默地向两旁退避，为她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只留下敬畏与恐惧交织的复杂眼神，在她挺首的背影上短暂停留，又迅速低垂。
右腕深处，白日里被夜风重新唤醒的冰锥剧痛，此刻竟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尖锐、更令人不适的情绪压了下去。烦躁。像无数细小的、带着倒刺的虫豸，在血管里啃噬爬行。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石台边，巫烬佝偻着身体，指缝间逸出的那几片焦黑蜷曲的花瓣。那腐败的、失去所有生机的暗紫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顽固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带来一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恶心感。那是什么？来自他体内的什么东西？和那忘川蛊有关？还是别的、更隐秘的腐烂？
她脚步未停，方向明确地折向寨子东头。那里地势略低，靠近寨墙新涂了夜光漆的荆棘丛，光线比其他地方更幽暗阴森。几座新搭建的、极其简陋的低矮窝棚挤在一起，棚顶胡乱铺着干枯的茅草和破旧的油毡布。这里是病弱者的角落，空气中除了寨子里共有的浑浊气息，还隐约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伤口化脓的甜腥和草药苦涩混合的味道。沉默的咳嗽声、压抑的呻吟如同背景里的杂音，断断续续地从那些低矮的棚子里飘出来。
巫烬的草棚缩在角落最深处，紧贴着那流淌着幽绿毒光的荆棘寨墙。比其他窝棚更矮小，更破败，像被遗忘在角落的一堆枯骨。棚子入口处挂着的半片破草帘，被永夜中不知何处吹来的微弱气流卷动着，无力地拍打着粗糙的木框，发出“噗哒、噗哒”的轻响。
厉蛮在离草棚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冰冷的视线穿透草帘晃动的缝隙，投向棚内。里面没有点蜂蜡灯，只有寨墙荆棘丛流淌过来的、极其微弱的幽绿冷光，吝啬地涂抹着棚内狭小空间的轮廓。光影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和挂着蛛网的棚顶间缓慢流动，如同水底深处诡谲的暗影。
就在那草帘被风掀起一道稍宽缝隙的瞬间，厉蛮的瞳孔骤然收缩！
棚内，巫烬正背对着入口，面朝最里侧的阴影。他似乎刚刚费力地脱下那件沾染了苔藓碎屑和暗红花瓣污迹的破旧外衫，露出底下同样单薄、洗得发白的里衣。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布料下清晰地凸起，像一对折断的翅膀。他微微佝偻着身体，正摸索着，似乎要将脱下的外衫挂到棚壁上支起的一根细木棍上。
就在他抬起手臂，将那件破旧外衫往上一搭的刹那——
一个小小的、深红色的物件，毫无预兆地，从他里衣胸口一个不起眼的、或许是缝补时留下的破洞处，滑落出来！
“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厉蛮耳中却如同惊雷的脆响。
那物件落在地上，在幽绿的冷光下，反射出一点内敛、润泽的暗红光泽。它在地上滚了半圈，停下。形状是个小巧的方盒，不过婴儿拳头大小，边角圆润，质地像是某种厚重的漆器或者玉石，在微弱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与这破败草棚格格不入的、沉淀了岁月的温润感。
胭脂盒。
厉蛮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一种荒谬的、尖锐的违和感，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神经。一个沉默寡言、挣扎在死亡边缘、浑身透着泥土和草药气息的少年，贴身藏着这样一个精致、显然属于女子的物件？
巫烬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显然也听到了那细微的落地声，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慌乱，转过身来。那张在幽绿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的脸，正对着草帘缝隙的方向，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放大，里面清晰地映出厉蛮冰冷的身影轮廓。
他甚至忘记了咳嗽，忘记了身体的痛苦，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地上那个小小的红盒攫住了。他几乎是扑跪下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个静静躺在冰冷泥地上的胭脂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盒盖的瞬间，一只沾着泥灰的、属于男人的粗糙皮靴，毫无预兆地踏前一步，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精准地踩在了那个小小的红盒之上！
草帘被一股大力彻底掀开，撞在旁边的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厉蛮的身影，如同骤然降临的寒潮，瞬间填满了草棚低矮的入口，将外面幽绿的冷光彻底隔绝。棚内的光线瞬间变得更加昏暗、压抑。她的影子，被后方荆棘墙的冷光投射在巫烬身上和背后的棚壁上，巨大、沉默，带着山岳倾塌般的压迫感。
她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昏暗，死死钉在脚下那个被自己靴底踩住的红盒上。也钉在巫烬那只僵在半空、离她靴底只有寸许距离的、枯瘦而颤抖的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巫烬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半跪着向前伸手的姿势，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他仰着头，脖颈的线条绷紧得像是要断裂，瞳孔里所有的惊骇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空洞。呼吸停滞，连那撕心裂肺的咳嗽都仿佛被这极致的恐惧冻结在喉咙深处。幽绿的光线勾勒出他惨白脸上每一道紧绷的线条和深深凹陷的眼窝，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夺了所有希望的灰败。
厉蛮的靴底纹丝不动，稳稳地压着那小小的红盒。她缓缓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猛兽审视猎物的冷酷和耐心。冰冷的指尖带着永夜的寒气，伸向自己靴底。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那胭脂盒光滑表面的前一瞬，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芒，如同萤火虫最虚弱的呼吸，从盒盖边缘的缝隙里，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这冰冷死寂世界的微弱生机。
厉蛮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冰冷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旋即被更深的探究和冷酷覆盖。她的指尖没有停顿，坚定地捏住了那温润的盒身，然后，施加力量，将它从自己靴底和冰冷泥地之间，硬生生地抽了出来。
她首起身。
胭脂盒躺在她的掌心。深红色的漆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触手温润，带着一丝人体的余温。她的拇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抵在盒盖边缘那个小小的、凸起的金属搭扣上。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草棚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盒盖被掀开。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甜的草木香气，混合着某种类似陈年纸张的干燥气味，瞬间逸散出来，极其短暂地冲淡了棚内浑浊的草药和泥土气息。
厉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盒内。
盒底，铺着一层柔软的、早己褪色的陈旧丝绒，丝绒之上，并非想象中的胭脂香粉。而是几颗极其微小的、如同米粒般的乳白色颗粒，半透明，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的、正在缓缓搏动的淡蓝色光膜——正是刚才那微弱蓝光的来源。萤火虫卵？在这永夜之地？
她的视线只在那几颗搏动着微弱生机的虫卵上停留了一瞬，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钉在了掀开的盒盖内侧！
那光滑深红的漆面内侧，赫然刻着字！
刀痕深刻，线条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略显生涩的锋芒毕露，每一个转折都透着用尽全力的笨拙和认真。刀痕因岁月氧化而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如同凝固血液的暗褐色。
两个清晰的字：
赠 阿 姊
厉蛮的呼吸，在看清那字迹的刹那，彻底停止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成尖锐的冰棱！一股无法形容的、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冲击，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颅骨上！眼前的一切——昏暗的草棚，跪在地上僵硬的巫烬，手中温润的盒子，盒内搏动的微弱蓝光——都瞬间扭曲、模糊、旋转起来！
腕骨深处那被压下的冰寒剧痛，如同挣脱锁链的凶兽，咆哮着重新炸开！但这一次，剧痛不再是主角。一种更庞大、更混乱、更尖锐的东西在她头颅里疯狂撕扯、尖叫！
那字迹！
那每一笔、每一划的走向，那起笔收刀时特有的、带着点不耐烦的顿挫和拖拽……那是……
是她自己的字迹！
属于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早己被她亲手埋葬在血与火深处的、名为“厉蛮”的少女的字迹！
(http://www.220book.com/book/UDG4/)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