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把项建国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潮湿的土墙上像幅扭曲的画。他攥着那两枚叠在一起的入党申请书,纸页被汗水浸得发潮,王铁蛋的血渍在灯光下泛着暗褐色,像朵永不凋谢的花。
“都靠拢些。” 指导员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闷,眼镜片上蒙着水汽。他往油灯里添了点煤油,火苗 “噗” 地蹿高,照亮周围十几张年轻的脸 —— 都是刚从炮楼战斗里活下来的新兵,有几个还缠着渗血的绷带。
项建国把赵文斌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碎镜片的棱角硌得太阳穴生疼。这是他能离牺牲的战友最近的方式,仿佛那文弱书生还在身边,用带着油墨香的语调讲 “共产主义” 西个字的含义。地道顶的泥土时不时往下掉渣,落在眼镜片上,像极了战场上飞溅的碎石。
“今天这堂党课,在炮楼的废墟上开始,在地道里接着讲。” 指导员从怀里摸出本油布包着的小册子,封面上的 “党章” 二字被炮火熏得发黑,“王铁蛋同志用生命换回来的胜利,告诉我们啥叫党员 —— 就是子弹飞来时,敢把战友往身后拉的人。”
有个十七岁的新兵突然抽噎起来,他叫小石头,昨天刚在炮楼里杀了第一个鬼子,刺刀上的血渍还没擦干净。“我怕……” 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俺娘还在家等俺回去收麦子。”
项建国想起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心猛地揪了一下。他摘下眼镜,用粗布擦了擦镜片:“怕就对了。” 他的手掌拍在小石头肩上,带着战场上磨出的老茧,“但咱是党员,怕也得往前冲。你娘等你收麦子,全中国的娘都在等咱把鬼子打跑呢。”
油灯突然晃了晃,地道入口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是村里的联络员张大爷,用烟袋锅敲的暗号 —— 鬼子的巡逻队快到了。项建国迅速吹灭油灯,黑暗中能听见十几个人的呼吸声,粗重得像风箱。
“跟我来。” 他猫着腰往地道深处钻,右手始终握着汉阳造的枪托。这地道是村民们一镐一镐挖出来的,岔路多得像蜘蛛网,哪个转弯能通到马厩,哪段土墙后藏着水缸,他都摸得门儿清 —— 昨天打扫战场时,张大爷特意带着他走了三趟。
拐过第三个弯,项建国摸到块松动的石板。掀开一看,下面藏着半箱手榴弹,木柄上还留着妇女们用红漆写的 “保家卫国”。他抓起两颗塞进腰间,听见身后传来小石头的惊呼声 —— 地道顶的泥土掉在他脖子里,凉得像蛇。
“别怕,” 项建国压低声音,“这是老少爷们给咱挖的铜墙铁壁。” 他想起李翠花信里写的,家里的炕洞也连着地道,项母和张婶她们正往里面搬运粮食,“鬼子再凶,也钻不进这黄土疙瘩。”
联络员又敲了五下石板,是 “紧急情况” 的信号。项建国示意大家分散隐蔽,自己贴着土墙往外听。地面上传来马蹄声,夹杂着鬼子叽里呱啦的喊叫,还有铁锹铲土的刺耳声响 —— 他们在挖地道入口。
“准备战斗。” 他咬着牙说,把汉阳造的刺刀上好。枪托上的红布条轻轻扫着手背,像王铁蛋在拍他的肩膀。地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混着汗味和泥土的腥气,憋得人胸口发闷,却比炮楼里的硝烟好闻千万倍。
突然,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泥土簌簌往下掉。是鬼子用炸药炸塌了村口的伪装入口,碎石块砸在地道的木支撑上,发出吱呀的呻吟。项建国看见小石头吓得脸色惨白,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 这是王铁蛋教他的,党员就得有个党员的样子。
“跟我从应急口走。” 项建国记得张大爷说过,每个主地道都连着三个备用出口,有的藏在牲口棚的草料堆里,有的伪装成枯井。他带头钻进仅容一人爬行的岔道,膝盖在坚硬的土路上磨出血,却感觉不到疼,满脑子都是李翠花信里写的 “和沐会抓东西了”。
爬到一半,前面的通道突然被碎石堵死。项建国摸出腰间的手榴弹,却被身后的指导员按住:“留着炸鬼子。” 老党员从怀里摸出把工兵铲,是缴获的日军装备,木柄上还刻着樱花图案,“咱用这开道,让小鬼子看看,中国的土地里能长出啥。”
铲土的声响惊动了地面上的鬼子,有人往地道里扔催泪弹。辛辣的烟雾呛得项建国眼泪首流,他把自己的粗布褂子撕成条,蘸着水缸里的水递给战友们:“捂住鼻子,跟紧我。” 这是在炮楼里学的土办法,赵文斌说过,知识分子的眼镜布也能这么用。
终于挖到出口时,项建国发现自己正趴在张大爷家的猪圈里。母猪哼哼着拱他的裤腿,猪粪的臭味混着硝烟味,竟让人觉得踏实。他探出脑袋张望,看见三个鬼子正举着刺刀往草垛里捅,那下面藏着地道的主入口。
“打!” 项建国的喊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他举起步枪,汉阳造的准星在阳光下晃了晃,子弹正中最前面那个鬼子的钢盔。虽然没打穿,却把对方吓得一个趔趄,正好撞进小石头扔出的手榴弹爆炸范围里。
硝烟散去时,张大爷从柴房里钻出来,烟袋锅还冒着火星:“好小子,跟你爹一个样!” 老人的手背被弹片划伤,却咧着嘴笑,露出只剩两颗牙的牙床,“昨晚你媳妇托人带信,说娃会叫爹了 —— 虽然是瞎哼哼。”
项建国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摸了摸胸口的入党申请书,纸页己经和皮肤粘在一起。在猪圈的泥水里,在母猪的哼哼声中,他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入党誓词。这次没有指导员领誓,却比在炮楼废墟上的宣誓更让人心潮澎湃。
回地道的路上,项建国在岔路口发现块新立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 “王铁蛋通道”。是小石头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却透着一股子认真。油灯的光照在木牌上,仿佛能看见那个左臂扭曲的班长,正笑着说 “党员就得走最难的道”。
指导员拍着他的肩膀,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这地道不仅能藏人,还能种信念。” 他往项建国手里塞了颗缴获的鬼子糖,玻璃纸在黑暗中发出窸窣声,“等胜利了,咱在这地道上面盖所学校,就叫‘铁蛋小学’。”
项建国把糖纸剥开,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开,像极了李翠花做的红薯干。他知道,这地道里的党课还没结束,就像这漫长的战争还没结束。但只要胸前的党徽还在,只要黄土里的地道还在,胜利就总有一天会像种子一样,从炮楼的废墟里钻出来,长成能遮蔽天空的参天大树。
夜幕降临时,项建国在地道的墙壁上刻下今天的日期。旁边还刻着王铁蛋和赵文斌的名字,用刺刀尖刻的,深得能插进手指。油灯的光从洞口照进来,把这些名字映得明明灭灭,像串永不熄灭的星星,照亮着往后的路。
他想起远方的家,想起李翠花和孩子,想起爹娘在村口的期盼。握紧手中的步枪,感觉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他要在这地道里,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战斗下去,首到把鬼子赶出中国,首到让和平的阳光洒满每一寸土地。这是他对牺牲战友的承诺,也是对家人的承诺,更是对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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