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晕里，项建国正用刺刀挑开伤口里的碎石。昨晚炸铁路桥时溅进皮肉的铁屑，在灯光下泛着青黑色，像埋在地里的坏种子。小石头趴在旁边的土炕上，缠着布条的胳膊压在身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嘴角还沾着红薯干的渣子。
“张大爷给的草药，敷上能消炎。” 项建国把嚼烂的蒲公英糊在伤口上，苦涩的汁液顺着胳膊往下淌。这是卫生员教的法子，在缺医少药的年月，田野里的野草就是最好的药膏。他的手指在颤抖，不是因为疼，是刚才在日军仓库缴获的那箱罐头，正沉甸甸地压在墙角的草堆上。
“班长，那铁盒子里装的啥？” 小石头突然睁开眼，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星子。这孩子从昨天缴获罐头起就没合过眼，好几次偷偷往草堆那边瞟，喉结在细瘦的脖子上上下滚动 —— 他己经三天没正经吃过粮食，胃里空得发慌，连野菜糊糊都成了奢望。
项建国没说话，从草堆里拖出个铁皮罐头。菱形的罐头上印着 “军用野战食” 的日文，还有个戴钢盔的士兵图案，被刺刀划得歪歪扭扭。他想起去年冬天，尹家庄的王寡妇就是为了半罐发霉的米，被日军的狼狗咬断了腿，现在还拄着枣木拐走路。
“撬开看看。” 项建国摸出刺刀，插进罐头盖的缝隙里。铁皮摩擦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小石头猛地坐起来，胳膊上的伤口挣开了，血珠滴在炕席上，像落在干土上的雨点。“慢点！” 项建国赶紧按住他，却被孩子滚烫的手抓住手腕，“俺闻见肉香味了！”
罐头打开的瞬间，浓郁的油脂香涌出来，混着煤油灯的烟味，在屋里弥漫成一股奇异的气息。黄澄澄的肉块浸在油里，还有几块胡萝卜和土豆，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像过年时才能见到的炖肉。小石头的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罐头，忘了胳膊的疼。
“去叫老乡们来。” 项建国把罐头往炕中间推了推。这是在日军运输队缴获的，一共十二罐，还有半袋发霉的大米。他想起侦查员说的，这批物资是从邢台县城抢来的，有户姓赵的地主家，为了护着粮仓，被日军活活烧死在院里。
张大爷拄着拐杖进来时，手里还攥着没编完的草绳。老人的眼睛在看到罐头时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枯瘦的手指在罐头上轻轻，像是在辨认什么。“这是东洋货，” 他叹了口气，“俺侄子在县城见过，鬼子用三八大盖逼着老百姓往车上搬。”
进来的老乡们都没说话，屋里只有煤油灯芯噼啪的声响。有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怀里的娃饿得首哭，小手往罐头那边抓，她赶紧把孩子转过去，用破棉袄挡住娃的眼睛。项建国认得她，男人上个月在地道战里牺牲了，现在带着两个娃，靠挖野菜度日。
“分了吧。” 项建国拿起刺刀，把罐头里的肉分成均等的小块。油脂沾在刀刃上，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极了李翠花做红薯糖时熬出的糖稀。他把最大的一块递给那个妇女，“给娃补补。”
妇女的手抖得厉害，接过肉块时差点掉在地上。她把肉塞进小儿子嘴里，孩子像只小狼似的叼住，连油星都舔得干干净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麦田里的军魂 大儿子在旁边咽着口水，眼睛瞪得圆圆的，却懂事地没伸手要，只是死死盯着母亲手里的空碗。
小石头分到了一小块土豆，他先用舌头舔了舔上面的油，再小口小口地嚼，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项建国看着他，想起和沐，不知道儿子现在能不能吃上像样的红薯。他把自己那块肉递给张大爷，老人却摆手：“你年轻，打仗费力气，留着吧。”
“俺不饿。” 项建国摸了摸怀里的麦种 —— 这是从铁路桥废墟里捡的，打算带回尹家庄。他突然觉得这罐头里的肉有点腥，像战场上的血腥味，咽下去时喉咙发紧。张大爷说得对，这些罐头沾着中国人的血，吃着烧心。
“这些都是咱老百姓的血汗。” 张大爷的声音发颤，他把自己那块肉分给了两个孩子，“鬼子抢咱的粮食，杀咱的人，这罐头就是证据。” 老人的指甲深深抠进罐头铁皮，留下几道弯弯曲曲的印子，像在控诉什么。
吃到一半，村外传来马蹄声。项建国赶紧把剩下的罐头藏进炕洞，用柴灰盖好。小石头抓起汉阳造，伤口的疼让他龇牙咧嘴，却死死攥着枪托不放。张大爷吹灭煤油灯，屋里顿时陷入黑暗，只能听见窗外伪军的呵斥声，还有鞭子抽在马身上的脆响。
“是伪军在催粮。” 张大爷贴着门缝往外看，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把王木匠家的门板都拆走了，说要当柴火烧。” 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心疼那扇传了三代的老门板。
等马蹄声远了，项建国才重新点亮油灯。剩下的罐头己经没了刚才的光泽，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油腻。他把罐头盖收起来，打算给和沐做个小玩意儿 —— 李翠花在信里说，儿子喜欢捡地上的铁片片玩。
“剩下的带回部队，给伤员补补。” 项建国把罐头重新封好，“咱不能忘了，还有好多战友连野菜都吃不上。” 他想起昨天在铁路桥牺牲的通信兵，才十六岁，到死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
离开老乡家时，天己经蒙蒙亮。项建国把缴获的罐头分给三个重伤员，自己只留了个空罐头盒。小石头的胳膊好多了，能自己扛枪，嘴里还在回味土豆的香味，却没再提罐头的事。项建国知道，这孩子心里也不好受，就像吞下了块烧红的烙铁，又烫又沉。
走在晨雾弥漫的山路上，项建国摸了摸怀里的空罐头盒。铁皮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日文标识被他用刺刀刮得模糊不清。他想起张大爷的话，这些罐头是鬼子欠下的血债，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远处传来集合的号声，项建国加快了脚步。空罐头盒在怀里轻轻晃动，像在提醒他为什么而战。不是为了缴获多少罐头，也不是为了能吃上顿饱饭，而是为了让尹家庄的麦田里，再也不会出现日军的军靴；让和沐那样的孩子，能安安稳稳地啃着自家种的红薯，不用再为一块罐头而心惊胆战。
阳光穿过薄雾照在山路上，把项建国和小石头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脚步坚定而沉稳，像在丈量着从苦难到希望的距离。空罐头盒在项建国的怀里微微发烫，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提醒着他们肩上的责任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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