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薄雾还没散尽，项建国己经回到县城，并站在县城外的土坡上。汉阳造的枪管上凝着白霜，他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准星在晨光里泛出冷光。坡下的公路上，一队日军正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往城里走，钢盔上的太阳旗被露水浸得发蔫，像朵枯萎的破花。
“保持警惕。” 指导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军靴踩在结霜的枯草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手里捏着张受降仪式的流程表，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城里来了记者，还有国军的军官，别出岔子。”
项建国没说话，目光扫过日军队伍。有个矮个子鬼子正偷偷往路边扔东西，他端起枪大喝一声：“站住！” 那鬼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 是枚没拉弦的手榴弹，木柄上还刻着个 “武” 字。
“是从老乡家抢的，想偷偷藏起来。” 小石头跑过去捡起手榴弹，气得脸通红，用刺刀把它挑在枪尖上，“俺三叔就是被这玩意儿炸死的！” 孩子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响亮，惊飞了路边槐树上的麻雀。
日军队伍里传来骚动，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叽里呱啦地喊了几句，矮个子鬼子立刻被两个同伴按住，头埋得低低的，军靴在结霜的地上蹭出白色的痕迹。项建国认出那军官的军刀 —— 刀柄上镶着块绿宝石，是去年从县商会王会长家抢的，当时王会长的小孙子死死抱着刀鞘，被鬼子一脚踹倒在地。
城里传来军号声，悠长而嘹亮，像在诉说着八年的苦难。项建国看见城里的烟囱陆续冒出青烟，有户人家的屋顶飘起面红旗，是用被面改的，边角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血渍 —— 那是王寡妇的儿子用命换来的，孩子牺牲时才十六岁，枪还没端稳。
“仪式开始了。” 指导员看了看怀表，表盖是裂的，是上次巷战从鬼子军官身上缴获的，“咱们就在这警戒，防止有漏网的鬼子闹事。” 他往城里望了望，能看见东关操场黑压压的人群，像片涌动的潮水。
项建国的目光落在日军队伍最后的几个伤兵身上。有个断了腿的鬼子被同伴架着，裤腿上的血渍己经发黑，像块干涸的泥地。他想起自己右臂的伤，想起卫生员用草药给他包扎的日子，心里突然涌上股复杂的情绪，像吞了口没嚼烂的红薯干。
“班长，你看！” 小石头指着城里的方向。东关操场上升起了青天白日旗，紧接着又升起了红旗，两面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较劲。有老百姓的欢呼声顺着风飘过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鞭炮声，还有谁家孩子在哭，声音脆得像玻璃珠子掉在地上。
日军队伍里突然有人哭起来，是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鬼子，背着支比他还高的步枪，枪托上刻着个 “家” 字。项建国想起和沐，孩子现在应该在打谷场跟着张大爷敲铜锣，小手里攥着自己做的铁皮风车，转得呼呼响。
太阳升高时，受降仪式结束了。日军队伍开始往城外的战俘营走，路过项建国身边时，那个矮个子鬼子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恐惧和不甘。项建国用刺刀挑着他扔的手榴弹，冷冷地说：“记住，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有个戴眼镜的国军军官骑着马从城里出来，马靴上的马刺闪着光。他看见项建国身上的八路军军装，皱了皱眉，用马鞭指着远处的土坡：“你们去那边警戒，这里不用你们了。” 语气里的傲慢像根扎人的刺。
“都是中国人，守土有责。” 项建国没动，手指紧扣在扳机护圈上。他看见军官的马靴后跟镶着块红布，是用日军的太阳旗改的，心里突然觉得可笑 —— 这些人以前躲在后方，现在倒来抢功了。
小石头气得脸通红，想冲上去理论，被项建国一把拉住。他往城里望了望，看见老百姓正围着八路军战士，往他们手里塞鸡蛋和红薯干，有个老太太抱着个年轻战士的胳膊，哭得像个孩子，那是她牺牲的儿子的战友。
“走，去看看老乡。” 项建国把汉阳造往肩上一扛，转身往城里走。路过那队日军时，他听见那个断腿的鬼子在哼着支日本歌谣，调子凄婉得像深秋的风。路边的水沟里，漂着顶日军的钢盔，里面盛着昨夜的雨水，映着天上的流云，像面破碎的镜子。
城里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欢庆的人群。张大爷正拉着个八路军战士的手，往他怀里塞烟袋锅，烟锅里的烟叶是今年新收的，金黄金黄的。王二柱的媳妇抱着孩子，给战士们端来热水，孩子的小手抓着战士腰间的手榴弹，吓得她赶紧抢过来。
项建国在人群里看见了李翠花，她正踮着脚往东关操场望，手里提着个篮子，里面是刚蒸好的馒头，冒着热气。和沐骑在项母的肩上，手里挥舞着那只铁皮风车，看见项建国，突然大喊一声 “爹”，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李翠花转过身，看见项建国，手里的篮子 “哐当” 掉在地上，馒头滚了一地。她扑过来，抱着项建国的胳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还有深深的后怕。
项建国把李翠花和和沐搂在怀里，感觉右臂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里的滚烫。他看见地上的馒头滚到个日军战俘的脚边，那战俘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来，递给旁边的孩子。孩子的娘赶紧把孩子拉走，眼神里带着警惕和恐惧。
“都过去了。” 项建国拍了拍李翠花的背，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充满了希望。他知道，战争虽然结束了，但伤痛还需要时间来抚平，就像地里的弹坑，需要一锨一锨的土来填满，才能种出金黄的麦子。
夕阳西下时，项建国牵着和沐的手，和李翠花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和沐手里拿着那只铁皮风车，在晚风中转得欢快。项建国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麦田里，新播的冬小麦己经冒出了嫩绿的芽，在夕阳的余晖里，像片希望的海洋。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可以放下枪，拿起锄头，好好侍弄那三亩地，看着和沐长大，看着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受降仪式的喧嚣渐渐远去，但那些牺牲的战友，那些逝去的亲人，永远都在他的心里，像天上的星星，照亮着他往后的路。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项建国停下脚步。树洞里的平安信还在，只是己经泛黄发脆。他把它们小心地取出来，递给李翠花：“烧了吧，给爹和牺牲的战友们报个信，说咱们胜利了，回家了。”
火光在暮色里跳动，信纸上的字迹渐渐化为灰烬，像只只黑色的蝴蝶，飞向遥远的天际。项建国搂着妻子和儿子，望着燃烧的火焰，心里充满了平静和感恩。他知道，这和平来之不易，需要他们用双手去守护，用汗水去浇灌，让这片土地上永远不再有战争，只有欢声笑语和金黄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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