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军号刺破山谷的薄雾时，项建国己经把汉阳造步枪擦得锃亮。枪身的烤蓝褪得斑驳，露出底下的铁色，木质枪托被前几任使用者磨得油光水滑，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深浅不一的指痕。他对着枪口哈了口气，用粗布来回擦拭，首到能照见自己满是胡茬的脸。
“项建国，出列！” 王铁蛋的嗓门在操场回荡，他右耳上还缠着绷带 —— 那是上次在黑风口被流弹擦伤的。作为新兵班的班长，他总爱把 “枪是第二生命” 挂在嘴边，尽管他那支步枪的准星早就歪了。
项建国抱着枪跑到队列前，枪托在冻土上磕出闷响。三百米外的靶子是用麻袋装着麦秸做的，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上面稀稀拉拉的弹孔大多偏在靶心之外。昨天实弹射击，全班三十人只有赵文斌上了靶，那小子用的是支缴获的三八式，枪身比汉阳造短了半尺。
“卧倒！” 王铁蛋的口令像块石头砸下来。项建国扑在地上时，冻土块硌得肋骨生疼，枪托抵住右肩，后坐力震得他半边身子发麻。他眯起左眼瞄准，准星在晨光里晃得厉害，手指扣动扳机的瞬间，枪身猛地一跳，子弹不知飞到了哪里。
“笨蛋！” 王铁蛋的军靴踢在他旁边的地上，“汉阳造的标尺要调到三百米，你当是你家的犁耙？” 他夺过步枪，哗啦一声拉开枪栓，退出来的弹壳在地上蹦了三下，“看见没？这枪得用点劲才能上膛，跟伺候你家老爷子似的。”
项建国捡起弹壳，铜皮上还带着枪膛的温度。他想起临走时爹说的话：“啥物件都得摸透脾气。” 就像家里的老黄牛，知道它怕鞭子抽耳朵，耕地时就省劲得多。
上午分解枪支时，项建国的手指被撞针划破了。鲜血滴在枪机上，他赶紧用嘴去吸 —— 王铁蛋说过，枪油里掺点血，能防止生锈。旁边的赵文斌正对着说明书研究枪栓构造，鼻梁上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镜片后的黑眼圈：“这枪的击发装置有设计缺陷，复进弹簧容易卡壳。”
“你少整那些洋词儿。” 王铁蛋往他手里塞了块擦枪布，“打鬼子靠的是准头，不是书本。” 他示范着如何快速组装，手指在零件间翻飞，锈迹斑斑的枪管在他手里像活过来似的。
午饭时，项建国把窝头掰了半块喂给枪。这是李翠花教他的法子，新物件到手要给点吃食，能带来好运气。赵文斌看着他把窝头渣塞进枪管，忍不住笑：“这是迷信。”
“俺媳妇说的准没错。” 项建国认真地用通条把窝头渣捅进去，“去年她给犁铧上供，麦子就收成了。” 远处传来吹号声，他赶紧把枪扛在肩上，枪托撞着后腰的旧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 那是上次在黑风口扛粮食时被石头砸的。
下午练刺杀时，汉阳造的刺刀卡进了木桩缝里。项建国使劲往外拔，脸憋得通红，刺刀却纹丝不动。王铁蛋走过来，用靴跟猛踹刺刀侧面，只听咔嚓一声，刺刀终于松动，却弯了个小弧度。
“这破玩意儿。” 项建国摸着变弯的刺刀，心疼得不行。这刺刀还是光绪年间造的，上面的锯齿早就磨平了，却比家里的菜刀锋利得多。
“弯了才好。” 王铁蛋夺过枪，对着空气刺了三下，“捅鬼子时不容易出，让他慢慢流血。” 他的伤疤在夕阳下泛着红光，那是在百团大战时留下的，“记住，枪是死的，人是活的。”
晚饭前，项建国把枪支零件摊在石头上，用细麻绳一个个串起来。赵文斌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干啥？”
“防丢。” 他把串好的零件挂在脖子上，像戴了串沉重的项链，“俺家的犁铧就总丢零件，爹用铁丝捆着才放心。” 远处的炊事班飘来玉米糊糊的香味，他摸了摸怀里的蓝布包，里面的银元硌着肋骨，像块提醒他为啥来当兵的石头。
夜里站岗时，项建国抱着枪靠在老槐树上。月光透过树枝照在枪身上，那些斑驳的烤蓝像极了老家麦场上的光影。他想起李翠花往麦种里掺草木灰，说这样能防虫，就从口袋里摸出点枪油，仔细地抹在枪管的缝隙里。
“想家了？” 赵文斌提着马灯走过来，灯光在他镜片上晃出光晕。他把半块压缩饼干递过来，这是他省下来的，“我爹是大学教授，被鬼子抓去了，到现在没消息。”
项建国咬着饼干，渣子掉在枪管上。他忽然明白，为啥这支老掉牙的汉阳造能打跑鬼子 —— 因为握着它的人，心里都装着要守护的东西：可能是一亩三分地，可能是一本书，也可能只是句 “麦子熟了” 的暗号。
远处传来换岗的脚步声，项建国把枪抱得更紧了。枪身的寒意透过粗布军装传过来，却让他觉得踏实，就像小时候躺在爹的怀里，能听见安稳的心跳。他轻轻拉动枪栓，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回应着远方的期待，也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庄稼汉变成战士的开始。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项建国己经把枪擦得能照见人影。他对着枪口哈了口气，又用布擦了擦，然后把枪扛在肩上，等待着新一天的训练。远处的山峦在晨光中渐渐清晰，像沉睡的巨兽，而他和他的汉阳造，就像这大山脚下的一颗石子，渺小却坚定地守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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