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项建国就跟着王铁蛋钻进了青纱帐。玉米秆长得比人高，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腿，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他怀里揣着三张油纸，里面裹着根据地的布防图，要送到三十里外的赵家峪 —— 那里驻扎着八路军的一个骑兵连。
“踩着我的脚印走。” 王铁蛋的声音压得极低，手里的汉阳造步枪斜挎在肩上，枪托在玉米秆上轻轻磕碰。他的军靴在露水打湿的田埂上留下浅浅的印子，很快就被风吹干，“别碰那些结了蜘蛛网的玉米叶，鬼子的巡逻队专看这个。”
项建国学着他的样子猫着腰，腰间的手榴弹撞在枪套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昨天夜里，赵文斌用铅笔在油纸上画路线图，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沙沙作响，油灯的火苗映着他眼镜片后的血丝：“过了马家河，有片坟地，第三棵歪脖子树下有口枯井，里面藏着备用的干粮。”
走到河湾处，王铁蛋突然按住项建国的肩膀。对岸的柳树林里闪过几个黄影子，刺刀在晨光里晃出冷光。项建国赶紧蹲下身，玉米叶划过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疼。他看见王铁蛋从怀里摸出个哨子，吹了声模仿斑鸠的叫，对岸的刺刀立刻缩回了树林 —— 那是自己人。
“是二连的警戒哨。” 王铁蛋抹了把脸上的露水，“马家河的桥被鬼子炸了，咱得泅渡。” 他把步枪举过头顶，率先跳进水里，浑浊的河水瞬间没过胸口，“把图纸举高点，别弄湿了。”
项建国踩着河底的淤泥往前走，水凉得像冰，冻得他牙齿打颤。有几次脚下打滑，怀里的油纸包差点掉进水里，他赶紧用嘴咬住，嘴唇沾着泥水，又苦又涩。快到对岸时，脚趾被河底的石头划破了，血珠在水里散开，引来几条小鱼。
上岸后，两人在坟地的歪脖子树下找到了枯井。王铁蛋用刺刀撬开井盖，里面果然有个布包，装着西个窝头和半袋炒面。项建国啃着窝头，发现里面掺着野菜，硌得牙床生疼，却比部队的压缩饼干有嚼劲。
“这是张大娘藏的。” 王铁蛋往嘴里塞着炒面，粉末掉在胸前的补丁上，“她家二小子牺牲了，就把咱当亲儿子疼。” 他往坟地深处指了指，“那片新坟，都是上个月反扫荡时牺牲的，最小的才十五。”
穿过坟地时，项建国看见有座坟前插着支汉阳造，枪托上刻着个 “李” 字。王铁蛋说那是个通信兵，被鬼子的狼狗追着，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项建国对着坟头鞠了一躬，把自己啃剩的半块窝头放在墓碑前 —— 李翠花说过，路上遇见孤魂，得给口吃的。
下午过封锁线时，项建国才明白为啥叫 “鬼门关”。铁丝网拉了三层，上面挂着罐头盒，风一吹就叮当作响。岗楼里的探照灯来回扫射，光柱在玉米地里划出亮线，像把刀子要把青纱帐劈开。
“等灯扫过去就跑。” 王铁蛋往他手里塞了把剪刀，“要是被铁丝网挂住，就剪！别犹豫！” 他盯着岗楼的方向，耳朵动了动，“听见没？鬼子在哼《樱花谣》，说明换岗了，警惕性最低。”
探照灯刚移开，两人就像兔子似的蹿了出去。项建国的军靴被铁丝网勾住，他赶紧掏出剪刀，咔嚓一声剪断铁丝，脚踝却被划开道口子，血顺着鞋帮往下滴。刚跑出没几步，岗楼里突然响起枪声，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打在玉米秆上，溅起一片碎屑。
“趴下！” 王铁蛋把他按在土沟里，自己翻身滚到另一边，举起步枪朝岗楼打了两枪。枪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格外响，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盖过了子弹的呼啸。
等枪声停了，项建国才发现王铁蛋的胳膊在流血。子弹擦过他的肱二头肌，撕开道两寸长的口子，血珠顺着手指滴在步枪上，把枪托染得通红。“别管我，” 王铁蛋把布防图塞进他手里，“你先去赵家峪，我在后面掩护。”
项建国刚要说话，就被他推了把：“再磨蹭咱都得死在这儿！告诉连长，鬼子的新炮楼建在王家屯，有重机枪！” 他从怀里摸出个红布条，系在项建国的枪托上，“见了骑兵连的人，把这个给他们看。”
跑出去老远，项建国回头望了望，看见王铁蛋正往相反的方向跑，岗楼的探照灯追着他的影子，枪声像爆豆似的响。他攥紧手里的布防图，油纸被汗水浸得发潮，上面的铅笔线条渐渐模糊，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刻在他心里。
天黑时，项建国终于看见赵家峪的灯火。村口的老槐树下，两个骑兵正牵着马等待，马鞍上的马灯在夜色里晃出暖黄的光。他刚要喊口令，就听见其中一人说：“是项建国吧？王班长说你准会来。”
接过布防图的骑兵突然咦了声，指着他的枪托：“这红布条是王班长的？” 见项建国点头，骑兵的声音低沉下来，“上个月他弟弟在反扫荡中牺牲了，这布条是他弟的遗物。”
项建国摸了摸枪托上的红布条，忽然想起王铁蛋胳膊上的伤口，还有他推自己时说的话。远处的枪声己经听不见了，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骑兵把他领到村里的祠堂，里面挤满了伤员。有个断了腿的战士正哼着《松花江上》，旁边的卫生员用盐水给他清洗伤口，没有麻药，战士咬着块布，额头上的青筋暴起。项建国看见他们用的绷带是用老百姓的棉袄改的，棉花上还沾着麦秸。
“吃点东西吧。” 个穿碎花袄的大嫂端来碗小米粥，碗边缺了个口，“这是各家凑的粮，知道你们送信的辛苦。” 她往粥里卧了个鸡蛋，蛋黄在热气里颤巍巍的，“快吃，凉了就腥了。”
项建国喝着粥，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鸡蛋的香味混着小米的甜，像极了李翠花做的味道。他想起出发前王铁蛋说的话：“咱在前面打鬼子，后面有老百姓撑着，就啥也不怕。”
夜里躺在祠堂的草堆上，项建国摸出怀里的油纸包。布防图己经平安送到，可王铁蛋还没回来。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觉得那些牺牲在敌后的战士，就像这天上的星星，虽然看不见了，却一首在照亮着前行的路。
远处传来马蹄声，项建国腾地坐起来。月光下，王铁蛋的身影出现在村口，胳膊上缠着布条，正被两个骑兵扶着走来。他赶紧跑出去，看见班长的军靴上全是血，却咧着嘴笑：“我说过，咱得活着看见鬼子投降。”
祠堂里的油灯亮了一夜。项建国给王铁蛋包扎伤口时，发现他怀里还揣着半块窝头，上面沾着泥土和血渍。王铁蛋说，这是从马家河坟地的李姓通信兵坟前拿的，不能浪费粮食。
第二天清晨，项建国跟着骑兵连去查看地形。站在山岗上往下望，冀南的平原像块巨大的绿毯，炊烟在村庄的上空袅袅升起，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他忽然明白，那些在敌后冒着生命危险传递的情报，那些藏在枯井里的干粮，那些染血的红布条，都是为了守护这人间烟火。
归队的路上，项建国把红布条系在了自己的枪托上。风吹过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唱着首无字的歌，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何用生命和勇气，守护着这敌后的炊烟，守护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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