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沙土灌进窗棂，李翠花疼得蜷在炕角，额头抵着冰冷的土墙。土坯房里弥漫着艾草和汗臭的混合气味，项母把最后一点煤油倒进灯盏，昏黄的火苗突然蹿高，照亮了房梁上悬挂的干玉米串。
“使劲！再使劲！” 接生婆的粗布帕子在水里拧出泥浆般的水，扔在李翠花汗湿的额头上。她那双常年纳鞋底的手布满老茧，此刻正笨拙地托着产妇的膝盖，“这娃子太沉，跟你家建国似的是个壮实坯子。”
灶房里传来项父咳嗽的声音，他正往药罐里添着晒干的益母草。去年冬天储存的草药早就见底，这还是张婶从十里外的山坳里挖来的，根须上还沾着没抖净的黄土。药罐在灶火上咕嘟作响，蒸汽顺着裂缝往外冒，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霜。
李翠花猛地抽搐了一下，指甲深深抠进炕席的破洞。席子底下垫着的麦秸早就磨成了粉，混着汗水濡湿成泥。她想起项建国临走时说的，等打完鬼子就回家盖新房，用新麦秸铺炕，软和得能养出胖娃娃。
“快了快了！看见头了！” 接生婆突然提高了嗓门，把油灯往炕边挪了挪。昏黄的光线下，她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格外严肃，“拿剪子来，开水烫过的！”
项母颤巍巍地递过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刀刃上还沾着去年剪脐带的黑垢。她早在灶火上煮了半个时辰，沸水把木柄烫得发涨，现在握在手里还烫得指尖发麻。
窗外突然传来狗吠，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项父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往外冲，却被接生婆一把拉住：“别出去！保准是伪军巡逻，这时候开门准惹祸！” 她用脚勾过地上的柴禾，把门口的脚印扫得乱七八糟。
李翠花疼得眼前发黑，恍惚间看见项建国扛着犁耙从地里回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个刚摘的野柿子，甜涩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像此刻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哇 ——” 一声微弱的啼哭突然划破寂静，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在风中瑟缩。接生婆用牙齿咬断脐带，把浑身青紫的婴儿倒提着拍打屁股，脐带血溅在她藏蓝色的大襟上，洇出朵丑陋的花。
“是个小子！” 她把孩子用项母准备的破棉袄裹起来，棉袄的棉花早就板结，露出里面的麻线经纬，“六斤西两，在这年月算结实的了。”
李翠花瘫在炕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项母把婴儿抱到她胸前，小家伙闭着眼睛乱拱，嘴唇碰到就死死咬住，力气大得像头小野兽。她忽然想起今早看见的那株在石缝里发芽的麦子，明明看着活不成，却硬是把根扎进了坚硬的土地。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项父才敢掀开后窗的木板张望。月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极了项建国留在麦地里的犁痕。他看见院墙上的南瓜藤还在倔强地攀爬，枯黄的叶子下挂着个拳头大的青瓜，是这饥荒年月里难得的活气。
接生婆喝着碗里的小米粥，粥里飘着几粒野菜籽。这是项家仅存的口粮，项母硬是从灶膛里的灰堆里扒出来的，布袋上还留着被老鼠咬过的破洞。她咂着嘴说：“得给娃起个名，贱名好养活。”
项父蹲在灶门口，烟袋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他想起前几天收到的信，项建国在百团大战里立了功，信纸上的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只看清 “平安” 两个字。“叫和沐吧，” 他磕了磕烟灰，火星落在冰冷的地上，“和平的和，沐浴的沐，盼着他能赶上好日子。”
李翠花抱着怀里的婴儿，手指轻轻划过他皱巴巴的脸蛋。小家伙的耳朵冻得通红，像两片干枯的树叶，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只揣在怀里的小雀儿。她忽然想起藏在炕洞深处的那袋麦种，今年春天种下的麦子虽然歉收，但总有几粒能熬过寒冬。
天快亮时，项母把孩子裹进项建国的旧军装里。军装的肘部磨出了洞，她用红布补丁缝补过，在油灯下泛着暗沉的光。婴儿在熟悉的气息里安稳睡去，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握着什么宝贝。
接生婆临走时，项母往她手里塞了个红薯干。这是从伪军抢去的那袋麦种里偷偷捡回来的，硬得能硌掉牙，却在接生婆手里显得格外珍贵。“开春要是有收成，” 项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我给你送新麦面。”
日头爬到窗棂时，李翠花才勉强坐起身。项父把婴儿抱到阳光下，小家伙的眼睛眯成条缝，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晒谷场的空地上啄食着去年的麦壳，给这贫瘠的院落带来一丝生机。
她摸出枕头下的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墨汁早就用光了，是用灶膛里的炭块写的，字迹在粗糙的纸上晕成黑团：“民国三十二年冬，和沐降生，有麦香。” 写到最后一个字时，炭块突然折断，在纸上划出道长长的痕，像道跨越苦难的希望之光。
远处传来保长催缴粮食的吆喝声，夹杂着伪军踢门的巨响。项父把婴儿往李翠花怀里一塞，抄起扁担就往院外走，破旧的军靴在冻硬的土地上踏出沉重的声响。李翠花紧紧抱着孩子，在他耳边轻轻哼着项建国教的童谣，声音在寒风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灶台上的药罐还在冒着热气，益母草的苦涩气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项和沐在母亲的怀抱里咂着小嘴，仿佛在吮吸着这艰难岁月里，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甘甜。而那盏油灯，还在窗台上明明灭灭，像一颗在黑暗中顽强跳动的心脏，照亮着这土坯房里，新生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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