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将军府书房内的剧痛风暴，终究未能被厚重的门扉所掩藏。风雨如晦的傍晚，当顾铮顶着浑身湿透的寒意，强行闯入书房，看到的是蜷缩在地、面如金纸、几近昏厥的萧绝，以及满地狼藉的墨汁和碎裂的砚台。府中懂些医理的亲卫被紧急唤来，用金针勉强压制住那翻江倒海的痛楚，但萧绝的身体己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连坐起都万分艰难，只能虚弱地靠在软榻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肋下方那处狰狞的旧伤，带来钻心的锐痛。
风雨未歇，夜色渐沉。就在府中一片压抑的忙碌与焦灼之际，沉重的府门被急促叩响。
内侍总管李德全，那张永远刻板如石雕的脸上，此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急”，领着一队打着宫灯的内侍和两名提着沉重药箱、神色惶恐的御医，踏入了这座毗邻宫墙的“黄金鸟笼”。
“陛下听闻大将军旧伤复发，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李德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刚刚被金针暂时稳住伤势的萧绝耳中。“特命老奴携太医院最精于外伤内损的圣手前来诊治！”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软榻上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的萧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体恤”：
“陛下口谕：宫中御医药材齐备，便于随时看护。请大将军即刻入宫——养伤。”
“养伤”二字，被他说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忧心臣子，帝王恩典。然而，在萧绝和顾铮听来，这无异于一道冰冷的锁链！
顾铮脸色铁青，手按刀柄，几乎要怒斥出声！但看着榻上虚弱得连反驳都无力的将军，他只能将满腹的愤懑死死压住，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萧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疲惫和清醒的无奈。他明白，此刻的自己，虚弱如风中残烛，根本没有反抗这道“恩旨”的资本。这深宫，终究是躲不过的龙潭虎穴。
帝王寝宫，依旧是熟悉的温暖如春，烛火通明，驱散了窗外的凄风苦雨。然而，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药味，比上次萧绝深夜觐见时更加刺鼻，混合着龙涎香的尊贵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燕昭并未端坐龙椅，而是斜倚在巨大的龙榻之上。明黄色的锦被盖至腰间，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的寝袍。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竟比软榻上被抬进来的萧绝还要苍白几分，眼下那两抹青黑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染，薄唇紧抿，毫无血色。他正以一方素白丝帕掩唇，发出一阵压抑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低咳，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微微颤抖。
看到萧绝被抬进来，放置在紧邻龙榻的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燕昭挣扎着便要起身。动作间带起一阵急促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陛下！保重龙体！” 李德全和随侍的太医慌忙上前，强行将他按回榻上。
“快…快给大将军看诊！” 燕昭喘息着，声音带着病态的沙哑和急促，目光焦灼地锁定在萧绝身上，那份“忧心”仿佛发自肺腑。
为首的御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战战兢兢地跪在萧绝榻前，伸出枯瘦的手指，搭上萧绝的腕脉。指尖冰凉，触感让萧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时间在凝重的气氛中缓慢流逝。老御医的眉头越锁越紧，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反复诊察，又查看了萧绝的舌苔、面色，最终收回手，对着龙榻方向深深叩首，声音带着惶恐和沉重：
“启禀陛下…大将军此伤…乃陈年内损，伤及肺腑根本。平日或可凭将军强健体魄压制一二，然一旦劳累过度、心绪激荡、或遇阴寒湿冷之气侵袭，便会引动旧患，如烈火焚心，剧痛难忍！”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艰涩：
“此次发作尤为猛烈…若…若再遇剧烈冲击，或反复引动…恐…恐有肺腑崩裂之虞，性命…性命堪忧啊！”
“性命堪忧”西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寝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连烛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顾铮站在角落，脸色煞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燕昭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知道了。速去煎药。”
“是！” 太医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李德全也极有眼色地带着所有侍立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内外彻底隔绝。
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龙榻上的帝王和软榻上的将军。烛火跳跃，在华丽冰冷的陈设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
燕昭再次挣扎着，动作缓慢而艰难地挪到了萧绝的软榻边。他并未坐下，只是半跪在厚厚的绒毯上，让自己与萧绝的脸处于平视的高度。
他伸出手。
那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指，带着微凉的体温，极其轻柔地抚上萧绝紧蹙的眉心，指尖仿佛想将那深深的刻痕抚平。接着，又缓缓滑下，拂过他鬓角被冷汗浸湿、贴在额角的几缕黑发。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怜惜。
“很疼么？” 燕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为何不早告诉朕？”
他的目光落在萧绝因强忍剧痛而被自己咬破、渗出血痕的下唇上，那抹刺眼的殷红让他幽暗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更深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焦躁。
“为何要硬撑？为何…要让自己受这样的苦？” 他的质问，听起来竟带着一丝委屈和控诉。
萧绝虚弱地闭着眼，剧烈的疼痛和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欠缺。他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这充满掌控欲的“关切”。
然而，燕昭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那微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离开了萧绝的鬓角，缓缓下滑。隔着萧绝身上那件单薄的寝衣，精准地、轻轻地按在了他右胸下方那处狰狞凸起的旧伤疤上！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穿透薄薄的布料，烙印在敏感的疤痕之上！萧绝的身体猛地一僵！剧痛被这触碰再次引动，闷哼声几乎要冲破喉咙！
“这伤…” 燕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和…一丝压抑不住的、近乎偏执的嫉妒？他的指尖在那疤痕的轮廓上缓缓描摹，如同在辨识一件属于自己的珍宝上独特的标记。
“…是为救谁留下的？嗯？”
他的气息拂过萧绝的耳廓，带着药味的温热，却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
“将军的命，是朕的。”
指尖在那疤痕上微微用力按下，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伤…以后也要记住，是为朕…受的。”
如同最冰冷的宣告，将所有权和痛苦的根源，都牢牢地烙印在萧绝的灵魂深处。
燕昭俯下身，苍白的脸距离萧绝的脸颊只有寸许。他的眼神幽深如同漩涡，里面翻涌着病态的执着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如枷锁，将萧绝彻底钉死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
“留在朕这里养伤。”
“没有朕的允许…”
他微微一顿，气息拂过萧绝冰凉的耳垂：
“…哪儿也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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