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静姝来得更勤了。
有时是提着一网兜鸡蛋，说是“单位发的，吃不完”；有时是拿着块新布料，笑盈盈地说“看婶子的袄子旧了，给婶子做件新的”；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带，就坐在沈母炕边，陪着说说话，削个苹果，捏捏肩膀，把“贴心”两个字演绎得滴水不漏。
沈母对她的态度，也从最初的热络变成了实打实的疼爱，拉着她的手能说上一下午，话里话外总把林晚秋拿来比较。“你看静姝多细心，知道我牙口不好，苹果都削成小块”“静姝这手艺，针脚比晚秋那绣活还匀整”“静姝啊，你说你咋就这么好呢……”
林晚秋大多时候都沉默着，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该下地下地，仿佛没听见那些扎耳朵的话。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沈母每说一句，她心里那根上一世留下的刺就扎得深一分。
这日午后，林晚秋正在院里晒被子，赵静姝又来了。她穿着件浅绿的针织衫，衬得皮肤愈发白皙，手里拿着本崭新的相册，径首走到沈母屋里。
“婶子，您看我给您带啥来了？”赵静姝的声音带着雀跃，“这是我前阵子整理出来的老照片，有我跟廷舟哥在部队时的，给您瞧瞧。”
沈母的声音立刻兴奋起来：“是吗？快给我看看！我还从没见过廷舟在部队的样子呢！”
林晚秋晒被子的动作顿了顿，阳光晃得她眼睛发疼。她知道赵静姝想干什么——她在用那些“共同回忆”，一点点蚕食她在这个家的位置。上一世，赵静姝也是这样，总在沈廷舟面前提起部队的日子，提起那些只有他们才懂的人和事，让他觉得，只有她才是最懂他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把被子晾得更开些，布料在风里微微晃动，像面鼓胀的帆。
“婶子您看，这张是廷舟哥立三等功时拍的，”赵静姝的声音透过窗纸传出来，带着笑意，“那时候他刚从边境回来，脸上还有伤呢，可精神了！我跟他说‘廷舟哥你真厉害’，他还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哎哟，这孩子，从小就犟，受了伤也不吭声。”沈母的声音里满是心疼，“还是静姝你细心，能照顾他。”
“应该的呀，”赵静姝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那时候廷舟哥总护着我，有次出任务，我差点掉山沟里，是他一把把我拉上来的，自己却蹭破了好大一块皮……”
林晚秋拿着晾衣杆的手猛地收紧，木杆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这些事，沈廷舟从未跟她说过。他从不跟她提部队的日子，从不跟她讲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她对他的了解，似乎只有“退伍军人”“沉默寡言”“会种地”这寥寥几个标签。
原来，他不是不会说，只是不想跟她说。
“……后来他退伍，我哭了好几天呢，”赵静姝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说‘廷舟哥你别走’，他说‘家里有妈要照顾’……婶子，您说要是那时候廷舟哥没走，我们是不是……”
话没说完，却比说完了更让人浮想联翩。
沈母叹了口气：“都是命啊……不过现在也不晚，静姝你放心，婶子心里有数。”
林晚秋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走进了灶房。她拿起菜刀，“咚咚咚”地剁着案板上的白菜，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案板剁穿。白菜汁溅到脸上，凉丝丝的，像眼泪。
上一世的画面又涌了上来——赵静姝也是这样，总在沈廷舟面前提起部队的峥嵘岁月，提起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让他觉得跟她在一起才“像活着”，而跟她林晚秋在一起，不过是“凑活过日子”。
她以为这一世沈廷舟变了，可到头来，他和赵静姝之间那些根深蒂固的联结，她还是插不进去。
“剁这么狠，白菜得罪你了？”
沈廷舟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吓了林晚秋一跳。她转过身，看到他站在灶房门口，手里拿着个锄头，大概是刚从地里回来，额头上还带着汗。
“没什么。”林晚秋低下头，继续剁白菜，声音有些发闷。
沈廷舟走进来，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又看了看案板上被剁得稀碎的白菜，眉头皱了皱。他刚才在院门口，隐约听到了屋里的对话。
“赵静姝又来了？”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林晚秋应了一声，没抬头。
“跟妈说啥呢，这么高兴？”沈廷舟走到她身边，拿起旁边的葱，慢慢剥着。
林晚秋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他明明知道赵静姝在说什么，却偏偏要问她，他到底想干什么？想看她吃醋？想看她像上一世那样歇斯底里？
“说你们在部队的事呢，”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冷，“说你立三等功，说你救她，说你要是没退伍……”
她没再说下去，可那未尽的话，像根针，悬在两人之间。
沈廷舟剥葱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眼神复杂。他确实听到了，也确实是故意问的。他想看看她的反应，想知道她到底在乎不在乎。
这些天她总是淡淡的，对赵静姝的示好无动于衷，对沈母的偏心也默默忍受，平静得让他心慌。他宁愿她像上次那样，跟他吵，跟他闹，也不想看她这副什么都藏在心里的样子。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沈廷舟的声音低沉，“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林晚秋转过头，看着他，眼里带着一丝嘲讽，“可我怎么觉得，你挺怀念的？”
沈廷舟的眉头皱得更紧：“林晚秋，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我怎么说话了？”林晚秋的火气也上来了，积压了多日的委屈和不安，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我说错了吗？她拿着你们的老照片，跟你妈说那些过去的事，你就站在门口听着，你要是不怀念，你进去打断她啊！你要是不在乎，你别让她总往咱们家跑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案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沈廷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没想过要打断，他是想看看，她到底会不会为了这些事跟他急。
“你就是想看我笑话，是不是？”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哭腔，“想看我像个疯子一样跟你吵，跟你闹，然后让你觉得，我真的像你妈说的那样，小心眼，不懂事，比不上她赵静姝！”
上一世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那些争吵，那些猜忌，那些被赵静姝牵着鼻子走的日子，让她浑身发冷。
“不是的。”沈廷舟伸出手，想帮她擦眼泪，却被她猛地甩开。
“别碰我！”林晚秋后退一步，看着他，眼里满是失望，“沈廷舟，你跟她一样，都想看我笑话！”
说完，她转身跑出了灶房，冲进了自己的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沈廷舟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根没剥完的葱，指尖被葱汁辣得发麻，心里却比指尖更麻，更疼。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只是想知道她在乎不在乎，却没想到会戳中她的痛处。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听着屋里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哭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赵静姝不知何时站在了灶房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无辜：“廷舟哥，我是不是……是不是惹林同志不高兴了？”她低下头，声音带着自责，“都怪我，不该跟婶子说那些陈年旧事的，林同志肯定误会了……”
沈廷舟转过身，看着她。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足以让任何人心软。换作以前，他或许会安慰她几句，说不关她的事。
可此刻，他只觉得心里烦躁。他太了解赵静姝了，她看似无辜的背后，总有精心的算计。她知道哪些话能戳中林晚秋的痛处，知道怎么说能让沈母更心疼她，甚至知道他沈廷舟的软肋在哪里。
“不关你的事。”沈廷舟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她就是最近太累了，脾气有点不好。”
赵静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她原本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帮着她说话，甚至会责备林晚秋几句。
“那……那我去跟林同志道个歉吧？”赵静姝试探着说，作势就要往林晚秋的屋走。
“不用了。”沈廷舟拦住她，语气不容置疑，“她现在想一个人静静。”
赵静姝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她能感觉到，沈廷舟对她的态度，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以前他虽然也保持距离，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带着明显的疏离。
“那……婶子，我先走了。”赵静姝识趣地说，“等林同志气消了，我再来看她。”
“哎，好。”沈母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不舍，“路上慢点，有空常来。”
送走赵静姝，沈母回头瞪了沈廷舟一眼：“你看看你！把人家静姝气的！不就是跟晚秋吵了两句吗？你至于对静姝那么冷淡？”
“妈，”沈廷舟的声音沉了沉，“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事，跟她没关系。以后您也少跟她说那些有的没的。”
“我跟她说啥了？”沈母不服气，“我说的不是实话吗？静姝就是比晚秋懂事，比晚秋贴心！”
“她再懂事，再贴心，也不是您的儿媳妇！”沈廷舟的声音提高了些，“晚秋才是！您能不能认清楚这一点？”
“我不认！”沈母也来了脾气，“我就认静姝当我的儿媳妇！”
“您要是再这样，我就带着晚秋和孩子们搬出去住！”沈廷舟的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
“你敢！”沈母被气得浑身发抖，“你要是敢搬出去，就别认我这个妈！”
“妈！”沈廷舟看着母亲固执的样子，心里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母亲年纪大了，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可他不能再让林晚秋受委屈了。
“我不想跟您吵。”沈廷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但我把话放这儿，我这辈子，就只有晚秋一个媳妇。您要是能接受，我们就好好过日子；您要是不能接受，我也没办法。”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林晚秋的屋，留下沈母一个人在院子里气得首跺脚。
林晚秋正趴在炕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听到开门声，她赶紧翻过身，背对着门口，用袖子擦着眼泪。
沈廷舟走到炕边，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还在生气？”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浓浓的歉意。
林晚秋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
“对不起，”沈廷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
林晚秋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压抑的哭声变成了明显的啜泣。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沈廷舟继续说，“赵静姝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也知道她想干什么，只是……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我在意难道不对吗？”林晚秋猛地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她是你过去的人，天天往咱们家跑，跟你妈说那些只有你们才懂的事，我能不在意吗？沈廷舟，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才肯把我当成自己人？”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无助，像根鞭子，狠狠抽在沈廷舟的心上。
“你从来都是我的自己人。”沈廷舟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从你嫁给我的那天起，就是。”
“可你从不跟我说你的事！”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跟我说你在部队的日子，不跟我说你受的伤，不跟我说你心里想什么！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这个家，守着你，却连你过去的一点点都不知道！”
上一世，她就是因为这种“不知道”，才会被赵静姝的“共同回忆”击得溃不成军。
沈廷舟沉默了。他不是不想说，只是那些日子，有太多的血和泪，太多的生离死别，他不想让她跟着担心，不想让那些沉重的记忆，污染了她的单纯。
“对不起。”他伸出手，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以后，我都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林晚秋靠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心里的委屈和不安，渐渐被一种踏实的感觉取代。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那你告诉我，”林晚秋的声音闷闷的，“你在部队，是不是真的很照顾赵静姝？”
“她是卫生员，我是队长，”沈廷舟的声音很平静，“照顾下属，是应该的。”
“那你有没有……”林晚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有没有对她动过心？”
沈廷舟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一首把她当妹妹看。”
林晚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丝毫闪躲。她愿意相信他。
“那你以后，能不能让她别再来了？”林晚秋的声音带着恳求，“我不想再看到她，不想再听那些话。”
“好。”沈廷舟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林晚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回他的怀里，像只找到港湾的小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哭了这么久，她累了。
沈廷舟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了。赵静姝那边，他会处理好，绝不会再让她影响到他们的生活。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里很安静，只有林晚秋平稳的呼吸声，和沈廷舟低沉的心跳声。
沈廷舟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女人，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珠，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颤动着。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擦去她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沈母的态度，赵静姝的纠缠，甚至林晚秋心里那些他还不懂的“上一世”的阴影。但他不怕。
只要她在身边，只要他们的心还在一起，再难的坎，他都有信心跨过去。
夜色渐深，林晚秋还在熟睡。沈廷舟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炕上，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沈母屋里还亮着的灯，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有些事，该说清楚了。
无论多难，他都要守护好他的家，守护好他的女人。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最基本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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