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一过,天就像被谁泼了盆冰水,骤然冷了下来。林晚秋把刚做好的棉鞋往炕头挪了挪,针脚在油灯下泛着暖黄的光——这是给沈廷舟做的,鞋底纳得比往常更厚些,里子絮了新弹的棉花,她总怕他腿上的旧伤受了寒。
“还没好?”沈廷舟掀开门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刚从鸡棚回来,手里还攥着个温热的鸡蛋,是最后一只老母鸡下的,“给,念战说要留着给你补身子。”
林晚秋接过鸡蛋,在炕沿上磕了磕,指尖触到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嗔道:“不知道戴帽子?耳朵都要冻掉了。”说着就往他头上套了顶灰布棉帽,帽绳在下巴底下系了个紧实的结。
沈廷舟嘿嘿笑了两声,凑到炕边看她做鞋:“这针脚比去年细多了。”
“那是,”林晚秋挑了根粗些的线,“怀着娃呢,手上得稳当点。”她的肚子己经显怀了,弯腰纳鞋底时总得垫个棉垫,不然腰就酸得首不起来。
沈廷舟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棉袄渗进来,小家伙像是感应到了,轻轻踢了一下。他眼睛一亮,像个发现新玩意儿的孩子:“动了动了!”
“天天都动呢。”林晚秋拍开他的手,“别总摸,小心把他吵醒了。”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这是她和沈廷舟的第三个孩子,怀得比前两胎都小心,沈母更是把她当眼珠子似的护着,地里的活不让沾,灶上的重活也不让碰,整天就念叨着“多吃点”“别着凉”。
院门外传来念军背书的声音,“人之初,性本善”,字正腔圆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他今年刚上私塾,先生说他是块读书的料,就是性子野,总爱在课上偷偷玩弹弓。
“我去看看他。”沈廷舟披上军大衣要往外走,被林晚秋拉住了。
“让他自己背吧,先生说今晚要抽查。”她从炕柜里摸出块麦芽糖,“等他背完了,给他这个当奖励。”
沈廷舟捏着那块糖,突然叹了口气:“咱们念军要是生在城里,说不定能上洋学堂。”
“咱村里的私塾也挺好,”林晚秋继续纳鞋底,线穿过厚厚的棉布,发出“嗤”的轻响,“先生是前清的秀才,肚子里有学问。再说了,在哪儿念书不是念?关键是得懂事。”
正说着,念战抱着个布娃娃跑进来,辫子上的红头绳歪到了一边:“妈妈,娃娃说她冷。”她把布娃娃往林晚秋怀里塞,小手指着娃娃的棉褂子,“给她也做件新棉袄吧,像妈妈给爸爸做的那样。”
林晚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行,等妈妈把爸爸的鞋做好了,就给娃娃做棉袄。”
沈廷舟把念战抱起来,往她嘴里塞了块糖:“跟爸爸去看鸡棚里的灯,今晚给母鸡点个马灯,暖和。”
父女俩的笑声随着门帘的晃动飘出去,林晚秋看着跳动的油灯,心里暖融融的。厢房盖好后,沈廷舟特意在鸡棚顶上开了个小窗,挂了盏马灯,说“母鸡见了光,冬天也能多下蛋”。其实她知道,他是怕夜里起风,鸡棚的破棉帘挡不住寒。
后半夜,林晚秋被冻醒了。窗外的风“呜呜”地刮着,像是有人在哭。她摸了摸身边,沈廷舟不在,炕头是空的。正纳闷,就听见院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劈柴。
她披了件棉袄出去,就见沈廷舟正站在柴房门口,手里举着斧头,却没往下劈。月光落在他脸上,那道疤痕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眼神定定地望着西边的天空,像是在看什么。
“咋不睡?”林晚秋走过去,把棉袄披在他肩上。
沈廷舟吓了一跳,斧头差点掉在地上:“吵醒你了?”
“风太大,睡不着。”林晚秋往他看的方向望了望,只有黑漆漆的夜空,星星都被云遮住了,“看啥呢?”
“没看啥。”沈廷舟低下头,捡起地上的柴火往斧头底下送,“想着明天要降温,多劈点柴,省得你和妈冻着。”
斧头落下,柴火“咔嚓”一声裂开,火星溅在他的棉裤上,他也没察觉。林晚秋知道,他又在想边境的事了。前几天公社文书来送报纸,说北边的仗停了,可牺牲的战士名单里,有好几个是他认识的。
“别想了。”她握住他举着斧头的手,他的手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都过去了。”
沈廷舟把斧头往地上一放,突然抱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晚秋,”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发颤,“我总梦见二柱子,他浑身是血地问我,为啥活下来的是我……”
林晚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下,疼得她把他抱得更紧:“因为你得活着,活着照顾我们,活着给二柱子娘养老送终,活着看着咱们的娃长大。这不是你的错,是命。”
“命……”沈廷舟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带着股淡淡的烟草味——他最近总爱抽两口旱烟,说是能睡得沉些,“我有时候觉得,我这条命是借来的,得好好活,才对得起那些没回来的人。”
“那你就好好活。”林晚秋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天亮了给二柱子娘送袋新米去,她家的米缸该见底了。再把念军穿小的棉袄找出来,改改给她家的小孙子穿。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就不亏心了。”
沈廷舟没说话,只是抱着她,听着她的心跳,像在汲取力量。风还在刮,柴房顶上的积雪被吹得“簌簌”往下掉,可两人抱着,倒也不觉得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回屋吧,你怀着娃呢,别冻着。”
往屋里走时,林晚秋看见鸡棚里的马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透过窗户纸映在雪地上,像块融化的金子。她突然想起沈廷舟刚回来那会儿,总在夜里惊醒,说是怕黑。现在他却给鸡棚点着灯,大概是觉得,只要有光,日子就有盼头。
炕被沈母提前焐过,暖乎乎的。林晚秋躺下没多久,就听见身边的人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她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指尖触到那道疤痕时,心里默念着:都过去了,以后咱们的日子,只有暖,没有寒。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炕头那双双待缝的棉鞋上,针脚在光里像串细碎的星子。林晚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家伙又踢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她知道,这个冬天会很长,但只要身边的人在,灯火在,就没有熬不过去的寒夜。
腊月初八那天,下了场罕见的冻雨。屋檐下的冰棱子挂得有半尺长,像一串串透明的刀子。林晚秋把炕烧得旺旺的,沈母坐在炕头纳鞋底,念战趴在旁边画画,蜡笔在纸上涂出大片大片的红,说是给娃娃画新棉袄。
“今天得喝腊八粥。”沈母把线在舌尖抿了抿,“我泡了红豆、绿豆、小米,还有去年剩下的栗子,熬出来肯定香。”
“我去抱柴火。”林晚秋刚要起身,就被沈母按住了。
“坐着别动,让廷舟去。”老太太往灶房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今个没去地里,正给鸡棚加固呢,让他活动活动。”
林晚秋笑着坐下,摸了摸肚子。小家伙今天格外安分,大概是被屋里的暖烘烘的气儿裹得舒服了。她拿起念战的画看,纸上的布娃娃穿着件大红棉袄,脑袋却画得像个圆滚滚的土豆,忍不住笑出声:“这娃娃的脸咋这么胖?”
“像妈妈。”念战歪着头看她的肚子,“妈妈现在就这么胖。”
沈母在旁边笑骂:“小没良心的,你妈那是揣着你弟弟呢。”
正说着,沈廷舟掀开门帘进来,身上带着股寒气,手里却捧着个雪团似的东西:“看我给你们带啥了?”
走近了才看清,是只冻得硬邦邦的野兔,耳朵还耷拉着,是他早上在村西的林子里套着的。“够咱们吃两顿的。”他把野兔往墙角一放,搓了搓冻红的手,“我去烧水褪毛。”
“我跟你一起去。”林晚秋起身要跟着,被他按住了肩膀。
“你坐着,我自己来就行。”沈廷舟拿起墙角的柴刀,又回头叮嘱,“灶上的火别烧太旺,腊八粥得慢慢熬才香。”
灶房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柴刀剁骨头的声音。林晚秋隔着窗纸听着,心里踏实得很。以前总觉得男人就得干大事,现在才明白,能踏踏实实在灶房里给你剁野兔的男人,才最让人安心。
念军放学回来时,鼻尖冻得通红,手里却攥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娘,先生说我字写得好,给我贴墙上了。”他把纸往炕桌上一铺,是张写着“勤能补拙”的毛笔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沈母赶紧戴上老花镜,凑近了看:“哎哟,我们念军出息了!比你爸强,他当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沈廷舟端着盆热水进来,听见这话,嘿嘿笑了两声:“我那是在部队练枪练的,手上都是茧子,握不住笔。”他拿起那张字,仔细看了看,“比我强,确实比我强。”说着就往堂屋的墙上贴,用的还是林晚秋做鞋剩下的浆糊。
腊八粥熬好时,天都擦黑了。黏稠的粥里浮着红豆、栗子、花生,甜香漫了满屋子。沈廷舟把野兔炖在锅里,肉香混着粥香,引得念战围着灶台转圈圈,嘴里不停问:“啥时候能吃啊?”
“快了。”沈廷舟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那道疤痕在暖光里淡了许多,“等你妈喝完粥,咱们就吃兔肉。”
吃饭时,沈母突然想起什么,往沈廷舟碗里夹了块兔腿:“听说赵静姝要嫁人了,嫁给邻村的王木匠,后天就办事。”
林晚秋舀粥的手顿了顿,没说话。赵静姝回村后一首挺安静,除了偶尔去地里干活,就是待在娘家,见了人也只是低着头走,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
“知道了。”沈廷舟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到时候让晚秋送块布料过去,算是咱们的心意。”
“送啥送?”沈母撇了撇嘴,“当初她那样对你俩,现在咱们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妈,”林晚秋放下勺子,“好歹是一个村的,她日子过得不容易,送块布也没啥。”
沈廷舟点点头:“晚秋说得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第二天,林晚秋挑了块藏青色的灯芯绒,是她之前打算给沈廷舟做褂子的,料子厚实,做件棉袄正合适。她没亲自去,让念军给赵静姝的娘送去了,只说是“恭喜”。
念军回来时说,赵静姝的娘抹着眼泪,说“谢谢沈家的宽宏大量”,赵静姝自己没出来,躲在屋里,只听见隐约的哭声。
“哭啥?”沈母往灶里添了把柴,“嫁个木匠,有门手艺,总比在村里晃荡强。”
林晚秋没接话,只是摸着肚子发呆。她想起第一次见赵静姝时,她穿着藕粉色的棉袄,站在布摊前,像朵骄傲的桃花。如今却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木匠,不知道她心里是啥滋味。
夜里,沈廷舟给鸡棚换棉帘,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布包,是赵静姝托人送来的,里面是双给未出世的孩子做的虎头鞋,针脚虽然不如林晚秋的细密,却绣得很用心,老虎的眼睛用了黑亮的扣子,显得虎虎生威。
“她倒还记得。”沈廷舟把虎头鞋放在炕桌上,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或许是真心想谢谢咱们。”林晚秋拿起虎头鞋,鞋里絮了软软的棉花,“挺暖和的,留着给孩子穿吧。”
沈廷舟点点头,吹了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林晚秋知道他心里有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还在想赵静姝的事?”
“有点。”他叹了口气,“总觉得……她变成今天这样,我也有点责任。”
“跟你没关系。”林晚秋侧过身对着他,黑暗里能看见他发亮的眼睛,“路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就别再想了。”
沈廷舟沉默了会儿,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还是你想得开。”
“不是想得开,是日子得往前过。”林晚秋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你看,咱们现在多好,有念军念战,还有肚子里的娃,妈也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强。”
窗外的冰棱子偶尔“啪嗒”掉下来一块,砸在雪地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沈廷舟紧紧抱着她,像是要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挤走。
“等开春生了娃,我就去山上砍些木头,给你做个摇车。”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带着点含糊的暖意,“再给娃做个木马,跟念军小时候那个一样。”
“嗯。”林晚秋应着,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灶房里的粥锅还温着,散发出淡淡的甜香。炕是暖的,身边的人是暖的,连肚子里的小家伙都像是暖的。林晚秋知道,不管过去有多少糟心事,未来有多少难预料的坎,只要一家人守着这冬夜里的灯火,就什么都不怕了。
天快亮时,她做了个梦,梦见漫山遍野的桃花开了,沈廷舟抱着个襁褓里的娃娃,站在桃树下笑,念军举着弹弓追蝴蝶,念战拿着虎头鞋给娃娃看,沈母坐在桃树下,手里纳着鞋底,阳光落在所有人脸上,暖得像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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