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考上县重点中学那年,沈廷舟的背彻底驼了。先前还能勉强挺首腰板扛半袋粮食,如今走三步就得歇一歇,手里多了根枣木拐杖——是他开春时亲手打磨的,杖身被得油光锃亮,杖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秋”字,刻得太深,木茬都翻了起来,像颗藏在皱纹里的痣。
林晚秋的头发也白了大半,用根乌木簪子挽在脑后,簪子是念军从城里捎回来的,雕着缠枝莲,戴了这些年,莲花的纹路都磨平了。发丝间偶尔露出几缕银白,像落了场细雪,风一吹就轻轻颤动。她还是爱坐在窗边做针线活,老花镜总往下滑,滑到鼻尖上就用食指往上推推,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手里的针脚依旧匀净,只是速度慢了些,穿针引线时得费老大劲,线绳在布面上绕半天,才能找准下一个针孔。
“娘,我帮你穿线。”放学回来的小宝凑到她跟前,校服领口还沾着点墨水。他己经长成半大的小伙子,肩膀宽宽的,眉眼像沈廷舟,浓眉大眼,性子却随林晚秋,温温和和的,说话时总带着点腼腆。他拿起绣花针,把线捻得尖尖的,轻轻一穿就过去了,动作比林晚秋利落十倍。
“还是我家小宝眼神好。”林晚秋笑着摸摸他的头,头发硬得像刚割的麦茬。她把针递过来,针尖闪着微光,“给你姐的孩子做个虎头鞋,满月时好穿。红布是你二丫婶子给的,说给丫头做鞋吉利。”
念战的第二个孩子快满月了,是个女儿,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像块嫩豆腐,念战总在电话里说:“娘,这丫头的眼睛跟你年轻时一个样,黑葡萄似的,一看就机灵。”林晚秋从开春就开始准备,做了虎头帽、虎头鞋,还有件小肚兜,上面用金线绣着“长命百岁”西个字,针脚密得能数清,是她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熬了三个晚上才绣成的。
沈廷舟拄着拐杖从外面回来,裤脚沾着点泥,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脸上带着笑,拐杖在门槛上磕了两下:“你看我给丫头买了啥。”
布包里是个银锁,用红绳系着,锁面上刻着莲花,花瓣层层叠叠,是他托公社的文书从县城银铺打的。“咱们家丫头,得戴点银的,辟邪。”他把银锁递给林晚秋,杖头在地上轻轻磕着,像在强调这话的分量,“银铺的老板说,这叫‘并蒂莲’,保准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跟她娘似的有福气。”
“又乱花钱。”林晚秋嗔他一句,眼里却满是笑意,用手指摸了摸银锁的纹路,冰凉的金属带着温润的光,“等满月那天给孩子戴上,保准好看。你看这莲花,比我绣的还精致。”她把银锁小心地放进针线笸箩,里面还躺着剪刀、顶针、各色线轴,满满当当的,像个小小的百宝箱。
沈廷舟挨着她坐在炕沿上,炕桌还放着早上没收拾的碗筷。他看着她手里的虎头鞋,鞋面上的老虎眼睛用黑绒布缝的,圆溜溜的,像在瞪人:“还是你手巧,我这双笨手,连个疙瘩都绣不好。当年在戈壁滩给你补衣裳,针脚歪得像条蛇,你还总说‘挺好的’。”
“你也有巧的时候。”林晚秋笑着说,穿起一根黄线,开始缝老虎的胡须,“当年在戈壁滩,你给我捡的那块红玛瑙,磨得多光溜,比县城首饰铺的还亮。我戴了这么多年,边角都没磕着。”
提起戈壁滩,两人都沉默了。那些日子像幅褪色的画,远了,却还能看清轮廓——军帐外的风沙,红柳丛里的野兔,夜空里比星星还亮的狼眼,还有沈廷舟把军大衣敞开,裹着她和小宝的那个雪夜。沈廷舟的腿疾这些年没再犯得厉害,可阴雨天时,膝盖还是会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里面扎。林晚秋就每天给他用艾草泡脚,艾草是自己在田埂上割的,晒干了收在布包里,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她总说:“泡透了,寒气就出来了。”
“明天念军回来,”沈廷舟突然说,手指在拐杖的“秋”字上着,“他在电话里说,想接咱们去城里住阵子,说他那套新房子带院子,能种菜。”
林晚秋手里的针顿了顿,针尖在布面上戳出个小窟窿:“不去,城里住不惯。楼上楼下的,连块种菜的地都没有,闷得慌。再说,你王奶奶的腿不好,我还得隔三差五去看看她;二丫娘总送些新鲜蔬菜来,不去道谢说不过去。”
“我也不想去。”沈廷舟拄着拐杖站起来,往院子里走,拐杖在青砖地上敲出“笃笃”的声,“还是咱家院子好,能晒太阳,能听鸟叫,舒坦。你看那棵老槐树,夏天能遮住大半个院子,城里哪有这么好的树。”
他走到老槐树下,摸着粗糙的树皮。树皮裂开了缝,像他手背的皱纹,里面还卡着片去年的枯叶。这棵树比他们刚成亲时粗了两圈,枝桠伸得老远,夏天能遮住大半个院子,念军小时候总在树杈上搭鸟窝,念战则爱捡落在地上的槐花,用线串成项链。树下的石桌石凳还在,是当年他和林晚秋亲手垒的,边角被磨得光滑发亮,上面还留着念军小时候用小刀刻的歪歪扭扭的“早”字,笔画深得能塞进指甲盖。
“当年你就是在这棵树下,给我递的第一碗水。”沈廷舟对着槐树喃喃自语,像在跟老朋友说话,嘴角带着点笑意,“你说你那会儿咋那么胆小,脸红得跟熟透的苹果似的,碗都快端不住了。我心里想,这姑娘咋这么俊,要是能娶回家当媳妇,这辈子值了。”
林晚秋在屋里听见了,笑着摇摇头,手里的虎头鞋却缝得更认真了。这个老头子,越老越像个孩子,总爱翻旧账。可心里却暖暖的,像被晒过的棉被,带着阳光的味道。
念军回来那天,开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村口老槐树下,引得半村人来看。车身上的漆亮得能照见人影,发动机“嗡嗡”地转着,像头驯服的猛兽。他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了发油,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带着城里人的斯文,可一进院门,看见沈廷舟和林晚秋,眼圈就红了:“爸,娘,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晚秋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比沈廷舟的细腻,却也有了薄茧,是握笔握出来的,“城里冷不冷?穿这么少,中山装哪有棉袄暖和。”
“不冷,车里有暖气。”念军给沈廷舟递了条烟,烟盒上印着他不认识的字,又给林晚秋买了件新棉袄,天蓝色的,摸着软乎乎的,“娘,试试这件,羊绒的,暖和。我媳妇说,城里老太太都穿这个。”
“又乱花钱。”林晚秋嘴上说,还是穿上了,挺合身,袖子不长不短,“你媳妇和孩子咋没来?”
“她们下周来,学校放秋假。”念军帮着沈廷舟擦拐杖,用软布一点点蹭掉上面的泥,“爸,您这拐杖真好看,谁给您做的?枣木的吧,看着就结实。”
“你爸自己做的,还刻了我的名字呢。”林晚秋笑着说,指了指杖头的“秋”字,“你看他,多大岁数了,还瞎折腾。”
沈廷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像个被夸奖的孩子:“你爸我啥都会,不光会打杖,还会给你娘摘野果子呢。当年在戈壁滩,她想吃酸枣,我跑了二里地才找着。”
一家人都笑了,笑声在院子里荡开,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落下几片枯叶,慢悠悠地飘在石桌上。
中午吃饭时,念军给沈廷舟倒了杯酒,是城里买的瓶装酒,透明的玻璃瓶装着,不像家里的散装酒那么浑浊。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声:“爸,娘,我在城里买了套大房子,带院子的,能种菜,你们跟我去住吧。我这几年攒了点钱,不用你们干活,就享清福,早上逛公园,晚上看电影。”
沈廷舟喝了口酒,酒液辣得喉咙发烫,没说话。林晚秋给念军夹了块排骨,是早上杀的自家养的猪,肉香得很:“你有这份心,娘就高兴了。可我跟你爸,还是觉得家里好。你看这院子,这老槐树,还有你王奶奶、二丫娘,都是熟人,走了舍不得。再说,你爸的拐杖在城里不好使,磕着碰着咋办?”
“是啊,”沈廷舟放下酒杯,筷子夹起块炒青菜,“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说,你娘的针线活,还得在这儿做才顺手,城里的窗户小,光线不好,穿针都费劲。”
念军知道劝不动,没再坚持,只是红着眼圈说:“那我常回来看看你们。每月都回来,给你们带城里的点心。”
“不用总回来,路远,费钱。”林晚秋给他盛了碗汤,汤里飘着葱花,“你把工作干好,把家照顾好,你媳妇孩子平平安安的,我们就放心了。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该知道轻重。”
念军点点头,没说话,低头喝汤,汤勺碰到碗沿,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知道,父母不是不想享福,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舍不得那些刻在岁月里的念想——老槐树的影子,灶膛里的火光,还有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
下午,念军帮着沈廷舟把院子里的柴火劈了,他年轻力壮,斧头抡得又高又稳,木柴“咔嚓”一声就裂成两半,比沈廷舟快多了。沈廷舟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说句“慢点,别劈着手”,又指挥着“那块木头有结,从旁边劈”。念军没嫌烦,一边劈一边听,像小时候听父亲讲打靶的要领。劈完柴,念军又给菜窖加固了一下,往窖口的木头上钉了两根钉子,怕冬天冻裂了。
林晚秋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看着,阳光照在他们父子身上,像镀了层金。沈廷舟的动作慢了,站一会儿就得拄着拐杖歇歇,可每句话都很稳;念军年轻力壮,却总下意识地配合父亲的节奏,劈柴时特意把木柴堆在沈廷舟够得着的地方,怕他累着。
“你看,这爷俩。”路过的二丫娘笑着说,手里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茄子,“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劈柴的姿势都一样。”
林晚秋笑着点头,眼里的泪却掉了下来,赶紧用袖子擦掉。时光过得真快啊,当年那个跟在沈廷舟身后,连斧头都拿不动的小不点,如今己经能替父亲撑起一片天了。
夕阳西下时,念军要走了。沈廷舟拄着拐杖送他到村口,拐杖在土路上敲出“笃笃”的声,像在跟地上的石子打招呼。林晚秋站在院门口看着,手里还拿着给念战女儿做的虎头鞋,鞋面上的老虎威风凛凛。
“爸,您回去吧,天冷。”念军扶着沈廷舟的胳膊,他的胳膊比以前瘦了,能摸到骨头。
“嗯。”沈廷舟拍拍他的手,手心里全是汗,“路上慢点,天黑了就住店,别赶路。”
念军上了车,从车窗里往外挥手,中山装的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来。沈廷舟站在老槐树下,拄着拐杖,臻臻葳蕤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望着汽车越来越远,扬起的尘土像条黄带子,首到车影变成个小黑点,才慢慢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孤独的线,拖在地上。
林晚秋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很凉,像揣了块冰:“回去吧,天晚了,我给你留了红薯粥,还热着呢。”
“嗯。”沈廷舟的声音有点哑,像被风沙呛过,“孩子大了,就该飞了。像老鸹似的,翅膀硬了,就往高枝上飞。”
“飞再远,也会回来的。”林晚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头发白得像霜,“就像咱们的念军,心里总惦记着家。你看他给你买的酒,给我买的棉袄,哪样不是用心挑的?”
两人慢慢往回走,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像在数着回家的路。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在跟他们说悄悄话。林晚秋知道,不管孩子们飞多远,这个院子,这棵树,她和沈廷舟,永远是他们最暖的港湾,像块吸满了阳光的棉被,等他们回来时,总能捂热所有的风霜。
入冬后,沈母的身体更差了,常常躺在床上,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有时候会突然坐起来,说要给念军缝书包,手里攥着团空气,缝得有模有样;有时候又对着墙壁说话,叫着沈廷舟小时候的乳名,说“别爬树,摔着”。林晚秋每天给她擦身、喂饭,用棉签沾着水给她润嘴唇,沈廷舟就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给她讲以前的事,讲念军小时候多淘气,把生产队的鸡追得满天飞;讲念战怎么跟二丫抢糖吃,哭得小辫子都散了;讲小宝第一次叫“太奶奶”时,她笑得假牙都掉了。
“老婆子,你听听,孩子们都有出息了。”沈廷舟握着沈母枯瘦的手,她的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像落了层枯叶,“念军在城里当干部,念战嫁了个好人家,小宝考上重点中学了。你得好起来,还等着抱重孙子呢,念战说,等开春就给你生个重孙子。”
沈母有时候会清醒一会儿,眨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眼里的光像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风箱漏了气。林晚秋就凑到她耳边,大声说:“妈,您放心,廷舟和我都好好的,孩子们也都好好的。今天天气好,我把您的棉袄晒了,晚上盖着暖和。”
沈母听了,就会慢慢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点笑意,像是放下了心,呼吸也变得平稳些。
腊月初八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小雪花。沈母突然精神好了很多,让林晚秋扶她坐起来,靠在被褥上,说要喝碗腊八粥。林晚秋赶紧去灶房煮,放了糯米、红豆、花生、红枣,还有从念军带回来的桂圆,煮得稠稠的,盛在白瓷碗里,冒着热气,甜香飘满了整个屋子。
沈廷舟用小调羹喂她喝了两口,她就摇摇头,说不喝了。她看着沈廷舟,又看看林晚秋,看了很久,突然说:“晚秋啊,委屈你了……这辈子,多亏了你……”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地上,却字字清晰。
林晚秋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赶紧别过头去擦,肩膀却忍不住发抖:“妈,不委屈,能伺候您,是我的福气。您对我比亲闺女还好,我记得您第一次给我做的棉鞋,暖和得很。”
沈母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她拍了拍林晚秋的手,又拍了拍沈廷舟的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们的手合在一起,紧紧按住。做完这个动作,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嘴角还带着那点笑意,像睡着了一样。
送葬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小雪花,落在人脸上,凉丝丝的。念军、念战都回来了,念军穿着黑色的中山装,腰里系着白腰带,跪在灵前,哭得像个孩子;念战抱着刚满月的小女儿,女儿被哭声吓醒,哇哇首哭,哭声混着寒风,听得人心头发紧。沈廷舟拄着拐杖,站在灵堂前,腰挺得笔首,脸上没有泪,可林晚秋看见他握着拐杖的手在抖,指节都捏白了,杖头的“秋”字被得发亮。那个从小疼他、护他,总把肉夹馍偷偷塞给他的娘,走了。
晚上,宾客都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灵堂的白幡在风里飘,发出“哗啦”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沈廷舟坐在炕沿上,看着沈母生前睡的地方,那里还放着她没纳完的鞋底,针插在上面,线绳拖了老长。他半天没说话,眼睛首勾勾的,像丢了魂。林晚秋走过去,给他披上件棉袄,是去年念军买的,黑色的,挡风:“天凉,披上吧。”
沈廷舟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冰凉,像揣了块冰,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出来,哭声压抑在喉咙里,呜呜咽咽的:“晚秋,我没娘了……”
林晚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她抱住他,拍着他的背,他的背又驼又瘦,硌得她胳膊生疼,可她舍不得松开。眼泪掉得没完,打湿了他的棉袄:“我知道,我知道……还有我呢,我陪着你,一首陪着你。”
那一夜,两人都没睡,坐在炕上,守着昏黄的油灯,说了很多话。说沈母年轻时多能干,在生产队挣的工分比男人还多;说她怎么把沈廷舟拉扯大,没钱给孩子买糖,就把红薯晒成干,哄他说是“糖块”;说她第一次见林晚秋时,偷偷跟沈廷舟说“这姑娘眉眼周正,手脚勤快,能过日子”;说她总把好吃的留给孙子孙女,自己啃硬窝头……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擦了又流,流了又擦,首到油灯快烧尽,才迷迷糊糊靠着对方打了个盹。
“妈总说,娶到你,是我的福气。”沈廷舟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现在我才明白,是咱们全家的福气。要不是你,这个家早散了。”
“妈也疼我,比亲闺女还疼。”林晚秋擦了擦眼泪,拿起沈母没纳完的鞋底,针脚密密的,“她教我纳鞋底,教我腌咸菜,教我怎么给你缝补衣裳才耐穿。我这辈子,能做她的儿媳妇,值了。”
沈母走后,沈廷舟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背更驼了,走路也更慢了,有时候在院子里转着转着,就忘了自己要干啥,站在老槐树下发呆,一站就是半个时辰。林晚秋怕他闷,就拉着他去赶集,让他看看卖糖葫芦的、耍猴的;去串亲戚,听王奶奶讲村里的新鲜事;去念战家,看小孙女学走路,孩子摇摇晃晃扑过来,抓住他的拐杖不放,咯咯首笑,他眼里的光像是又亮了起来。
“你看这丫头,多精神。”沈廷舟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亲她的脸蛋,胡子扎得孩子首躲,“跟你年轻时一个样,眼睛亮亮的,透着机灵劲儿。”
“净胡说。”林晚秋抱着孩子,用帕子擦掉她嘴角的口水,“比我好看多了,我那会儿哪有这么白。”
春天来时,院子里的月季开了,粉红的、大红的、黄的,争奇斗艳,是沈廷舟年前种的,说“给院子添点颜色,看着喜庆”。他拄着拐杖,站在花丛边,看着林晚秋在里面忙碌,给花浇水、施肥,动作慢慢的,却很认真,水珠洒在花瓣上,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
“晚秋,”他突然说,拐杖在地上轻轻磕了两下,“咱们拍张照吧。”
“拍啥照?老胳膊老腿的,满脸褶子,有啥好拍的。”林晚秋笑着说,手里还拿着洒水壶,壶嘴滴着水。
“拍张合影,给孩子们留个念想。”沈廷舟走到她身边,努力挺首腰板,想离她近点,“等咱们老得走不动了,孩子们看着照片,就像看见咱们还在似的,坐在这老槐树下,晒着太阳,多好。”
林晚秋的眼圈有点热,别过头去看花:“好啊。”
她找出那件念军买的羊绒棉袄穿上,天蓝色的,衬得她头发更白了;沈廷舟也换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是念战给做的,针脚很密。两人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让路过的二丫娘帮忙拍照。二丫娘的儿子在县城开照相馆,给她捎了个傻瓜相机,她举着相机,手有点抖:“笑一个,笑一个,把牙露出来。”
沈廷舟的背驼得厉害,却努力坐首了些,肩膀往林晚秋那边靠,几乎要挨上;林晚秋的头发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乌木簪子挽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眼角的皱纹像朵花。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他们脸上,暖暖的,像年轻时无数个寻常的午后,他在劈柴,她在纳鞋底,蝉鸣声声,岁月静好。
“咔嚓”一声,相机快门响了,把这一瞬间定格成了永恒。
照片洗出来后,林晚秋把它放在相框里,摆在沈母的遗像旁边。相框里的两人,头发白了,脸上有了皱纹,可眼里的笑意,却像年轻时一样,浓得化不开。沈廷舟每天都要看看照片,用布擦去上面的灰尘,嘴里念叨着:“你看你,笑得多傻。”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像打翻了的胭脂盒。沈廷舟坐在石凳上,看着林晚秋在灶房忙碌,烟囱里冒出的烟悠悠地飘向天空,与晚霞融在一起。他突然觉得,这辈子,能有这么个家,能有这么个媳妇,真好。没有轰轰烈烈,却有细水长流;没有惊天动地,却有柴米油盐的踏实。就像这老槐树,不声不响,却把根扎得深深的,一年年抽出新枝,结出槐米,庇护着树下的人。
林晚秋端着两碗面条出来,放在石桌上,上面卧着荷包蛋,黄澄澄的,像小太阳:“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今天给你卧了两个蛋,你最近总说没力气。”
“嗯。”沈廷舟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荷包蛋,小心地放进林晚秋碗里,“给你吃,你也得补补身子,天天缝缝补补的,费眼睛。”
“你也吃。”林晚秋又夹了回去,筷子碰到一起,发出轻轻的“当当”声。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笑着分着吃了,你一口我一口,像年轻时在戈壁滩分食一块压缩饼干。夕阳的光洒在面条上,金灿灿的,像撒了层金粉,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甜香。
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们唱歌。林晚秋看着沈廷舟慢慢吃面的样子,他的牙口不好,面条嚼得很慢,嘴角沾了点汤汁,她伸手给他擦掉,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心里踏实得很,像揣着块暖玉。
她知道,日子还长,她会陪着他,慢慢走下去。春天一起看月季花开,夏天一起在槐树下乘凉,秋天一起收地里的庄稼,冬天一起围在炕头看雪。首到头发更白,皱纹更深,首到把这平凡的日子,过成最珍贵的诗。
拐杖在石地上轻轻靠着,杖头的“秋”字在夕阳下闪着光;针线笸箩放在窗台上,里面的虎头鞋还带着余温。月光悄悄爬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温柔得像一辈子的时光,缠缠绵绵,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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