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国际机场的贵宾候机室，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人潮。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细密的雨丝斜织着，将停机坪上庞大的钢铁巨鸟冲刷得冰冷而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氛、咖啡因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陆建华闭目靠在宽大的皮质沙发里，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睡着了，但搁在扶手上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风暴。
陆沉坐在稍远的位置，长腿交叠，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个金属打火机，发出“咔哒、咔哒”单调而焦躁的声响。他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下颌线如同刀刻，眼神阴鸷地扫视着贵宾室入口的方向，像一头被强行按在囚笼里、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困兽。
我坐在角落一张单人沙发上，低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冰凉。手腕上，昨夜被陆沉攥出的青紫指痕，在候机室明亮的灯光下，狰狞地显露出来，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咔哒”声，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逃生的念头，如同被巨石压住的野草，在绝望的缝隙里疯狂滋长。这短短的等待，是我最后的机会！一旦踏上飞往香港的航班，进入陆家在那个岛屿上盘根错节的老巢，我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缓慢下坠的沙砾，沉重得令人窒息。
机会，出现在陆建华起身去接一个至关重要的电话时。他拿着手机，眉头紧锁，快步走向贵宾室深处一个更私密的隔间。
几乎是同时，陆沉放在手边的手机也震动起来，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和掌控，随即也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接听。
就是现在！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在血管里奔涌轰鸣！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没有一丝犹豫，我朝着与洗手间指示牌相反的方向——贵宾室深处、通往后勤通道和服务区域的侧门——快步走去！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我能感觉到陆沉那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烙在我的背上，但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停顿！
推开那扇沉重的、印着“员工专用”的磨砂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清洁剂和机油味道的、截然不同的空气涌来。眼前是一条狭长、光线稍暗的通道，两侧堆放着一些清洁车和行李推车。没有监控探头！至少暂时没有！
我几乎是小跑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方向！我需要找到通往公共区域的方向！只要能混入外面汹涌的人潮……
转过一个拐角，通道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供员工短暂休息的茶水间。门虚掩着。
就在我即将冲过茶水间门口的瞬间——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开衫、身形瘦削单薄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是陆母。
她似乎只是出来倒杯水，手里还拿着一个空纸杯。猝不及防地，我们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通道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看着我，眼神不再是空洞的迷茫，也不再是沉浸于替身幻梦的忧伤。那是一种……沉静到近乎悲凉的清醒。
仿佛笼罩在她心头的迷雾，在这压抑的逃亡通道里，被残酷的现实瞬间吹散了。
她看清了我脸上未褪的惊惶，看清了我急促起伏的胸口，看清了我眼中那如同受惊小鹿般、孤注一掷的求生光芒。也看清了我手腕上，那清晰刺目的青紫指痕。
没有惊呼，没有质问。
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悲伤、了然、一丝释然，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寂。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逃跑……被发现了？还是……她要阻止我？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死寂在狭小的通道里蔓延。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场广播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陆母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我惊恐的脸上，移到了我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像是无声地叹息。
然后，她动了。
她抬起那只没有拿纸杯的手。
那只手，枯瘦、苍白，带着岁月和病痛的痕迹，此刻却异常稳定。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决绝的颤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始摘除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闪耀着温润光泽的翡翠戒指。
镶嵌着帝王绿的戒圈，似乎因为长久佩戴而有些紧。她用力地、一点点地转动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通道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终于，戒指被褪了下来。她没有停顿，又去解右手腕上那只沉甸甸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足金手镯。搭扣似乎有点紧，她低着头，专注地、用力地抠弄着，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而急促。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肩膀微微颤抖。
我呆呆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终于，金镯的搭扣“咔哒”一声弹开。她将褪下的翡翠戒指和沉甸甸的金手镯，紧紧地、不容拒绝地，一把塞进了我冰凉僵硬、摊开的手心里！
那冰冷的、沉甸甸的触感，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的掌心！
“走。”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撞进我的耳膜。
“好好……生活。”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拥抱的力道之大，几乎让我窒息！她的身体单薄得像一片枯叶，却在剧烈地颤抖着。我感觉到她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肩头的衣料，灼热得如同岩浆！那压抑的、无声的悲恸，如同汹涌的暗流，通过这个拥抱，猛烈地冲击着我！
所有的堤防在这一刻彻底崩溃！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委屈、对这份扭曲温情的依恋与愧疚、对生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与她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妈……” 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反手也用力地回抱住她瘦弱的身躯。这是告别，是诀别，是生与死的分割线！
就在这时！
通道尽头那扇磨砂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
陆沉高大的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戾气，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瞬间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钉在了紧紧相拥的我们身上！
他看到了陆母塞给我的首饰！看到了我们脸上的泪痕！看到了我眼中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决绝！
“赵！小！菊！” 一声暴怒到极致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震得通道墙壁都在嗡鸣！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猛地朝我们扑了过来！那速度太快，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你想干什么？” 他的目标是我，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胳膊的瞬间！
一首紧紧抱着我的陆母，如同被注入了最后的神力！她猛地松开我，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速度，如同护崽的母狮，决绝地横身挡在了我和陆沉之间！
“跑！”
她枯瘦的双手，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地，抓住了陆沉那如同钢铁般坚硬的手臂！那力道，大得让陆沉前冲的身体都猛地一滞！
“阿沉！” 陆母的声音从未如此尖利、如此清晰，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狠狠刺破了空气！“放她走！”
陆沉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母亲眼中那陌生的、燃烧般的决绝惊住了！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母亲，又越过她的肩膀，死死锁住我，那里面是疯狂的占有欲和被背叛的滔天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烧成灰烬！
“我不！”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他试图甩开母亲的手，“她是我的人！她哪儿也别想去！”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耳光声，如同惊雷般在狭窄的通道里炸响！
时间，再次凝固。
陆母那只刚刚褪下金镯、还带着颤抖的手，此刻却如同灌注了千钧之力，狠狠地、用尽她此生所有愤怒和绝望的力量，扇在了陆沉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陆沉的脸猛地偏向一侧！白皙的脸上，瞬间浮起一个清晰的、鲜红的五指印！
陆沉彻底僵住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难以置信地缓缓转过头，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猩红的眼睛里，那疯狂燃烧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痛楚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像不认识她一般。
通道里死寂一片。只有陆母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
她的身体因为刚才那用尽全力的一击而微微摇晃，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清醒和巨大的悲伤，一字一句，如同泣血的控诉，狠狠砸向陆沉，也砸碎了所有虚假的幻象：
“溪月……己经死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陆沉的心口，也砸在我的灵魂深处！
“你还想……害死小菊吗？！”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绝望，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震耳欲聋！
陆沉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
他捂着脸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那疯狂燃烧的占有欲和暴戾，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击碎的痛楚。他呆呆地看着母亲，又缓缓地、失神地看向我，那眼神，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充满了不知所措的绝望。
就是现在！
这千载难逢的、用陆母生命最后力量撕开的缝隙！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来不及再看陆母一眼，更顾不上去看陆沉那瞬间崩塌的表情！攥紧了手心里那冰冷而滚烫的首饰，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转身！
像一支离弦的箭，义无反顾地冲向通道前方那未知的黑暗和……通往自由的可能！
身后，传来陆母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以及陆沉那如同受伤孤狼般、痛苦而茫然的低吼。
但我不能回头！
一步也不能！
冰冷的雨丝，混合着咸涩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冲出了员工通道，一头扎进了香港国际机场那巨大、嘈杂、人潮汹涌的公共大厅！
无数的面孔、陌生的语言、闪烁的指示牌、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起降的飞机……瞬间将我淹没。
自由的气息，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巨大的未知，扑面而来。
手腕上的青紫指痕，依旧在隐隐作痛。
而手心里，那枚冰冷的翡翠戒指和沉甸甸的金手镯，却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烙印着最后的温情与诀别，也烙印着一条……用血泪和母爱铺就的、通往生的荆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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