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巨大的惯性甩在冰冷坚硬的铁皮车厢壁上,又顺着滑落,跌进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干草里。干草潮湿,黏腻,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污秽。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处被踢打过的地方都在无声地叫嚣。冰冷的地板透过单薄的湿衣,贪婪地吸走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她蜷缩着,像一只被扔进冰窟的虾米,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意识在冰冷的剧痛和极度的虚弱中浮沉,只想彻底沉入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呜……呜……”黑暗深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不止一个。
车轮碾过坑洼,车身猛地一颠!铁皮车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暗中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呼和身体碰撞的闷响。
“我的脚!谁踩着我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响起,充满了惊恐和怨怼。
“对……对不起!太黑了……”另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慌忙道歉。
“黑得鬼都看不见!”又一个沙哑些的女声骂道,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什么鬼地方!臭死了!”
抱怨声、压抑的啜泣声、因碰撞和不适发出的低低呻吟声,在狭小、恶臭、颠簸的黑暗空间里交织、碰撞,像一群被关在铁罐里的绝望飞虫,嗡嗡作响,徒劳地撞击着无形的牢笼。
没人回答那个“鬼地方”的疑问。答案像这浓稠的黑暗一样,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车轮声单调地重复着,颠簸永无止境。我的身体在寒冷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下渐渐麻木。意识像沉船的碎片,在冰冷的深海里缓慢地下沉……
突然,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混沌!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人的身体都猛地向前冲去,黑暗中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和沉闷的撞击声。
“咣当!”车厢前部靠近驾驶室的位置,一块巴掌大的、布满油污的方形小铁窗被粗暴地从外面拉开!
一道刺目的、浑浊的天光猛地射了进来,瞬间刺破了车厢里的黑暗,也刺得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或者惊恐地往更深的阴影里缩去。
一个粗粗旷的声音顺着光柱砸了进来,是刘老西:“妈的!一群赔钱货!消停点!开饭了!”
话音未落,几个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带着风声,被粗暴地从那个小窗口扔了进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又弹跳着滚开。
是窝头。比破屋里那些更小,颜色更深,像一块块被冻硬的泥巴疙瘩。
光柱消失了。小铁窗“咣当”一声又被关上。黑暗重新合拢,但刚才那短暂的强光,像在视网膜上烙下了印记,反而让车厢里的轮廓在极度黑暗中显得更加模糊扭曲。食物的气味——一种冰冷的、粗粝的玉米面味——极其微弱地弥散开来,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短暂的死寂后,黑暗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急促的摸索声!像无数饥饿的老鼠同时出动。
“我的!”
“这里有一个!”
“别抢!是我先摸到的!”
压抑的啜泣和抱怨瞬间被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尖锐的争夺所取代。身体碰撞的声音,急促的喘息,还有窝头在冰冷地板上被争抢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饥饿早己磨灭了羞耻和矜持,只剩下最本能的求生欲。
“都别抢了!”一个异常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女声猛地炸开,瞬间压住了混乱的声响。这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与这绝望环境格格不入的刚烈。
摸索声和争抢声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摸到窝头的,自己拿着!”那个强硬的女声再次响起,语速很快,带着命令的口吻,“没摸到的,往左边墙角摸!刚才有东西滚到那边了!谁再乱抢乱摸,别怪我手黑!”
黑暗中,似乎响起一声不屑的轻哼,但没人再大声争抢了。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压抑的摸索。
我蜷缩在原来的角落,浑身冰冷僵硬,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拐来的弃女,她掀翻了整个拐卖链 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刚才窝头砸落的地方离现在有点远。我没有动,只是更深地把自己埋进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干草里,像一只被冻僵的虫子。饥饿的火焰还在灼烧,但身体的疲惫和绝望,像更沉重的冰盖,将它死死压住。
就在这时,一只手,带着一点微弱的温热,摸索着碰到了我的胳膊。那触感很轻,带着试探。
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那只手停顿了一下,没有退缩,反而更坚定地摸索过来,轻轻抓住我冰凉的手腕。然后,一个温热的、带着粗粝感的硬物塞进了我的手心。
是半块窝头。冰冷,坚硬,但残留着一点被攥过的体温。
一个极轻、极低,带着点安抚意味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拿着,多少吃点。”
声音很陌生,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混乱和绝望,带着一种沉静的暖意。我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半块窝头,像攥住了一根微弱的烛火。
混乱的摸索声渐渐平息下来。黑暗中响起压抑的、啃咬硬物的声音,像一群啮齿动物在深夜里磨牙。
“这什么玩意儿……比石头还硬……”那个沙哑的女声抱怨着,伴随着牙齿磕碰的声响。
“有的吃就不错了……总比饿死强……”另一个怯怯的声音小声回应。
“呸!这水!”又有人对着角落里一个散发着尿臊气的破桶方向啐了一口。
啃咬声、抱怨声、压抑的啜泣声再次混杂在一起,构成这黑暗囚笼的背景噪音。
“都听着!”又是那个异常强硬的、自称王秀兰的女声,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地响起,“我叫王秀兰!被抓来三天了!窝囊死不如拼一把!大家伙儿都报个名儿!死了也做个明白鬼!谁先来?”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短暂的涟漪,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默。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呼吸。
“我……我叫李春梅……”那个怯生生的声音最先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
“陈芳。”一个略显冷静、甚至带着点疏离感的女声接上,语速平稳。
“张红英。”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不高,但很稳,带着一种坚韧的质地。正是刚才给我塞窝头的声音。我的手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微弱的温热。
“孙丽丽……”一个带着哭腔、细弱的声音。
“吴小琴……”另一个更细小、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周晓雯……”声音有些发抖。
轮到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细若蚊蝇的两个字:“赵小菊……”
“杨帆。”最后一个声音响起,很轻,但异常清晰冷静,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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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兰、李春梅、陈芳、张红英、孙丽丽、吴小琴、周晓雯、赵小菊、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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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九个名字会在未来成为深深烙印在我心头的疤。
在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绝望吞噬所有人的意志。轻飘飘的自我介绍,在此时此刻,没有重量,没有温度,只是九个在黑暗中确认彼此存在的符号。
车轮再次碾过坑洼,车身剧烈地摇晃。黑暗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身体碰撞声。角落那堆湿透的草堆方向,传来更加清晰的水声和难以抑制的、带着极度羞耻的啜泣。腥臊的气味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
没人再说话。只有车轮单调的轰鸣,铁皮车厢的呻吟,啃咬硬物的声响,压抑的啜泣,和角落里那令人窒息的、排泄带来的绝望水声。
九个名字,是这黑暗铁笼里唯一的印记。它们刻在冰冷的铁皮上,刻在污秽的干草里,刻在每一个被碾碎又强撑着不肯熄灭的灵魂深处。
在这通往未知地狱的颠簸中,名字是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微弱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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