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关系后的日子，像是给赵小菊灰白的世界缓缓注入了水彩的色泽，虽然依旧清浅，却鲜活明亮起来。
他们的恋情，发生在这所大学的边缘角落，带着一种与校园核心区蓬勃朝气既融合又疏离的奇特质感。
黄铮依旧是那个忙碌的新闻系才子，奔波于课堂、图书馆和报社实习之间。
赵小菊也依旧在食堂劳作，在夜校苦读。
但彼此的存在，成了对方世界里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坐标。
他们最常见的约会，是在黄铮没课的下午，或是赵小菊结束夜校的晚上。地点往往是图书馆最僻静的角落，或者食堂熄灯后空旷安静的后厨——那里有现成的热水和桌椅。
黄铮埋头写他的论文或稿件，赵小就在一旁默写生字或演算数学题。
有时她遇到难题，眉头紧锁，笔尖几乎要把纸张戳破，黄铮便会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儿，凑过去低声讲解。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带来一阵微痒的心悸。
她听懂后，眼睛倏然亮起的瞬间，总能让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周末若得闲，他们会走出校园。不敢去消费高的地方，最常去的是免费的公园，或者只是沿着那些梧桐树蔽日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
上海的巨大和繁华依旧让赵小菊感到些许惶恐，但身边有黄铮牵着她的手，那惶恐便褪去，变成了新奇。他会指给她看各种风格的建筑，讲一点它们背后的历史碎片，或者只是评论一下路边橱窗里有趣的设计。
她静静地听，努力吸收着一切，像一块努力吸水的海绵。她开始注意到季节更替时树叶颜色的微妙变化，注意到不同咖啡馆飘出的混合香气，注意到街上行人们脸上各异的神情——这些细微的、构成“生活”本身的肌理，过去都被生存的紧迫感磨钝了。
经济上依旧拮据。看一场电影对他们来说都是需要计划的奢侈活动。更多的时候，是黄铮用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淘便宜的打口碟，或者只是在江边吹风。她坐在后座上，小心翼翼攥着他腰侧的衣服，夏夜的风鼓起她朴素的衬衫，心里满溢着简单的快乐。
他会一边蹬车一边给她哼唱刚听来的摇滚旋律，不成调却充满活力。她就把脸轻轻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听着那有力的心跳，觉得无比安心。
黄铮用第一个实习工资，给她买了一个帆布背包，替换了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包。又过了几个月，她用自己的工资，咬牙给他买了一条质量好一些的领带——虽然他现在根本用不上，但她说：“你以后当记者，出去采访，总要有一条像样的。”黄铮接过那条深蓝色的领带，手指着光滑的缎面，眼圈有点发红，郑重地把它收进了箱子最底层，像收藏起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这种清贫中的相互扶持，让感情沉淀得更加醇厚。他们没有太多甜言蜜语，更多的是一种默契的相守。
她知道他熬夜赶稿时需要一杯浓茶；他知道她生理期时会手脚冰凉，见面前总会提前给她灌好热水袋。苦难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与体谅。
时光在忙碌与清贫中悄然流淌。一年多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改变。
赵小菊在夜校的进步堪称神速。她不仅扫了盲，凭借着一股狠劲，甚至比许多基础更好的同学更快地完成了基础文化课的学习。
认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开始能磕磕绊绊地读报纸，能看懂简单的说明文书，甚至开始尝试读一些黄铮推荐的文学作品。虽然很多深意她还不懂，但那些文字本身就像钥匙，一层层打开她被禁锢的思维。
夜校提供了几种简单的技能培训，赵小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缝纫班。
也许是童年少有的温情时刻（母亲在灯下缝补的记忆碎片）在起作用，也许是她对“布料”和“针线”有种天然的亲近感——这与她在“海上明珠”被迫接触的那些华丽却冰冷的衣料完全不同。在这里，布料是温顺的，等待被塑造的；针线是听她指挥的工具，而不是缝合伤口的利器。
她在这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和耐心。
老师教的每一种针法，她都反复练习首到完美；裁剪的线条，她力求精准。
她的手指依旧有劳作的粗糙，但拈起针线时却异常稳定灵巧。当她独立完成第一件为自己改制的、合身的衬衫时，那种创造的喜悦和成就感，几乎让她落泪。这技能不仅实用，更仿佛在她破碎的自信上，打了一个扎实的补丁。
与此同时，黄铮走到了毕业的十字路口。
毕业季的焦虑弥漫在宿舍楼里。身边的同学有的考研成功，有的拿到了名企的offer，有的准备出国，更多的是像他一样，在现实的夹缝中寻找方向。
他的成绩和实习经历都很出色，留在一家上海本地的媒体机构问题不大。导师也找他谈过话，暗示有推荐的机会。
但他家里来了信。父母年纪渐长，身体也不如从前，字里行间透露出希望独子能回到广州发展的期望。
他们说，己经托了些关系，广州的报社也能找到位置，回家乡发展，压力总会小一些，也有个照应。
那个夏夜，他和赵小菊又一次坐在图书馆后的石凳上。蝉鸣聒噪，他的心情也如同这夜色，沉闷而粘稠。
“小菊，”他艰难地开口，把家里的意思大致说了，“……我爸妈，他们挺想我回去的。”
赵小菊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的心跳得很快。回广州？那意味着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她艰难建立起一点立足之地的地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那里只有黄铮和他的家人。她感到一阵恐慌。
但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着。她知道黄铮的挣扎，他孝顺，也对未来有抱负。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远处教学楼星星点点的灯火，轻声问：“那……你自己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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