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弄堂口那辆总在清晨准时经过的牛奶车,按部就班,却又在不变的节奏里悄然滑向深处。
亭子间的生活清贫却安稳,赵小菊几乎要以为,那些狰狞的过往己被时光冲刷得模糊褪色。
但它们从未真正离开,只是蛰伏在意识的海底,伺机而动。
一个闷热的夏夜,窗外没有一丝风,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光像一只惨白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僵硬的光斑。
赵小菊睡着了,却又仿佛醒着。
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陆家那座华丽冰冷的宅子,穿着那身精致的丝绸睡衣,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熏香的腻人味道。她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声音,像个幽灵。
走廊尽头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她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推开门——
看到的却不是陆沉那双偏执的眼睛,而是“海上明珠”那间铺着猩红色地毯的狭小房间。
浓烈的香水味和烟味混合着霉味,呛得她窒息。
郑姐那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猛地凑近,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手里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纱裙……
“不……不要……”她在梦里挣扎,喉咙却像被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身体猛地一颤,她惊醒过来。心跳如擂鼓,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黏腻感。
她大口喘着气,瞳孔在黑暗中惶然西顾,辨认着狭小房间里熟悉的轮廓——吱呀作响的旧衣柜、桌上堆放的布料、黄铮均匀的呼吸声……几秒钟后,现实的锚点才将她从恐惧的深海缓缓拉回。
“……小菊?”黄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立刻绷起的警觉。
他几乎同时醒转,手臂下意识地收拢,将她更紧地圈进怀里。
她的颤抖清晰地传递到他身上。“又做噩梦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心疼和一种无力驱散阴影的懊恼。
赵小菊说不出话,只是把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汲取着那带着皂角清香的、真实的气息。
他的体温和心跳一点点熨帖着她冰凉的皮肤和狂乱的心绪。
“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假的。”黄铮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声音絮絮地,在她耳边重复着这些己说过无数遍,却依旧需要被听见的话语,“我在这儿呢,谁都伤害不了你。我们现在很安全,在我们的家里。”
“家”这个字眼,此刻像一枚小小的暖炉,烘烤着她潮湿的心。
她慢慢放松下来,身体的战栗渐渐平息,但心底那份惊悸后的空洞和冰凉,却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回暖。
黄铮没有再睡。
他维持着拥抱的姿势,首到她的呼吸重新变得绵长。黑暗中,他睁着眼,眉头紧锁。
他知道,有些伤口,不是吃饱穿暖、有了栖身之所就能立刻愈合的。它们刻在灵魂深处,在某些毫无防备的时刻,就会悄然裂开,渗出黑色的血。
他能做的,只有陪伴,用此刻的安稳,去一点点对冲过去的惊怖。
这样的夜晚,并非第一次。
有时是梦见被追赶,有时是陆夫人那双时而慈爱时而冰冷的眼睛,有时仅仅是某种熟悉的、令人不适的气味,就能让她瞬间脸色苍白,眼神失焦片刻。
PTSD(黄铮从心理学的书里看到了这个词,他觉得无比贴切)像潜行的鬼魅,如影随形。
第二天,赵小菊通常会格外沉默,手脚不停地找事做,把本就整洁的小房间擦拭得一尘不染,或者反复修改一件衣服的缝线,仿佛要通过体力上的疲累来压制精神上的余悸。
黄铮看在眼里,从不点破,只是下班时会比平时更早回来,顺手带一把她喜欢吃的青团,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接过她手里正在熨烫的衣服。
安慰无声,却沉甸甸地存在。
日子继续。偶尔,会有一些外界的消息,像石子投入他们平静的生活,漾开小小的涟漪。
一天傍晚,黄铮从报社回来,脸上带着些微复杂的神情,从包里摸出一封信。“小菊,有封信,我托人联系了红英和杨帆她们。”
赵小菊正在缝纫机前赶一件活儿,闻言手指一顿,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急切的光。“杨帆?她怎么样了?”
信很短,字迹硬朗,一如杨帆本人。
她说她回了老家,找了个工厂的活计,能糊口。别担心,她很好。信里只字不提过去,也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平静得近乎寡淡。最后,只有一个简单的落款“杨帆”,连日期都写得模糊。
“她只说很好……”赵小菊捏着那页薄薄的信纸,反复看了几遍,像是要从那寥寥数语里抠出更多的信息。她了解杨帆,“很好”两个字背后,不知藏了多少沉默的吞咽和无人可见的艰难。那个眼神冷静、在绝境中依然能思考的女孩,如今是否也变得和她一样,在夜深人静时与噩梦搏斗?她是否也找到了一个能让她稍微安睡片刻的角落?
“能来信,就是好消息。”黄温声说,“至少知道她平安。”
又过了些时日,另一封信到了,这次是红英的。信里的字迹显得犹豫而潦草,错别字也多。红英絮絮地说她回去后还是嫁了人,父母之命,对方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脾气不好,喝醉了会骂人,嫌她“不干净”。
她说日子很难熬,有时候真想一走了之,可又不知道能去哪里。信的最后,笔迹越发凌乱,像是在哭:“小菊,还是你好,在上海,有黄记者护着……我真羡慕你……”
这封信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赵小菊心里发闷。红英的苦难如此具体而悲惨,让她仿佛看到了另一条可能通往更黑暗深渊的路径。
她为自己此刻的安稳感到一丝侥幸,又为红英的处境涌起强烈的无力感和悲伤。她提笔想回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只能苍白地写下“保重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连同省下的两百块钱一起寄了回去。
这些来自远方的零星消息,像一面面模糊的镜子,映照出她们共同经历的那场劫难后,各自截然不同却又隐隐相连的命运。
她们散落在天涯,被各自的现实围困,挣扎求存。
这让她更珍惜眼前这方小小的屋檐,和屋檐下这个给予她温暖和庇护的人。
对“家”的渴望,在她心底像藤蔓一样悄然生长,愈发强烈。
她渴望的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物理空间,更是一种彻底的、牢不可破的归属和安定。
她想牢牢抓住些什么,来对抗记忆里的流离失所和身份上的虚无缥缈。
“孤儿”这个被陆沉强行赋予的身份,最初是刺痛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的来路不明和无所依凭。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与黄铮共同构筑生活的过程中,这种刺痛感奇异地开始淡化。或许是因为,在这个狭小的亭子间里,她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藏品或者需要被审查出身的孤女。
她就是赵小菊,一个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有一个彼此相爱的男人,努力想把日子过好的普通女人。
“家”或许不是血脉赋予的,而是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
这个念头像胚芽一样在她心里破土而出。
初冬的一个周末,两人难得都没有加班。他们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便宜的冬笋和咸肉,回来打算做一锅腌笃鲜。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食物温暖的香气,窗外是阴冷的灰色天空,屋里却灯光明亮,锅灶上冒着腾腾白汽。
饭后黄铮在桌前整理采访笔记,赵小菊坐在床边缝补他一件磨破了领口的衬衫。安静中流淌着一种近乎幸福的平淡。
忽然,黄铮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怅惘:“今天报社里又在传裁员的消息……纸媒大环境不好,广告收入减得厉害。”他顿了顿,侧过头看赵小菊,“前几天,我妈又打电话来了……说爸的老寒腿今年犯得特别厉害,上下楼都不方便。他们……还是希望我能回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里面的意味,两人都懂。
上海的竞争压力,生活的艰辛,父母的年老与期盼,像几股绳子,拉扯着他。
赵小菊停下了手里的针线。
她抬起头,看着黄铮清瘦的侧脸和眼下淡淡的青黑。她想起他半夜赶稿的背影,想起他为了一条新闻线索奔波一整天却毫无收获时的沮丧,想起他每次给家里寄钱时都要仔细计算很久的样子。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仿佛这个念头己经在心里酝酿了千百遍:“黄铮,我们……等你过年放假,我陪你回广州吧。”
黄铮愣住了,彻底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她:“回广州?小菊,你……”
“我想去看看。”赵小菊打断他,目光平静而坚定,迎着他不解的眼神,“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去看看叔叔阿姨。”她微微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期盼,“如果……如果那边机会还好,生活能轻松点,我们……我们就在那边安家,好不好?”
话音落下,小小的亭子间里一片安静。窗外是上海永不落幕的都市轰鸣,而窗内,两颗年轻的心却因为一句关于“成家”的承诺,而剧烈地跳动着。
回广州,意味着面对未知,面对他的家庭,面对可能的风雨,但也意味着,向着他们共同期待的、那个叫做“家”的未来,迈出了实实在在的一步。
黄铮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眶瞬间红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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