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房的木桌上摆着两碗阳春面,葱花浮在清亮的汤里,热气裹着面香扑在沈涟脸上。
他刚解了腰间的佩刀,玄色劲装沾了些晨露,见沈秋笙捧着碗呼噜噜喝面,额角还带着跑出来的薄汗,便把碟子里的酱萝卜推了过去。
“慢些,别呛着了。”沈涟的声音沉缓,指尖擦过桌边的水渍,听着沈秋笙讲进宫后的事,问道,“那后来李德全没有再找你?”
沈洛咽下最后一口面,用手背抹了嘴:“有,那李德全想带我去西侧废宫,半道撞见陛下了。奇了,那废宫偏得很,陛下竟带着步辇往那儿去,明黄的轿帘一晃,老远就瞧见了。”
沈涟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夹起根青菜:“昨夜三更有密报,说西侧废宫墙后总响,像是有人凿石头。那墙挨着国库后墙,陛下不放心,午后批完折子就乘步辇去瞧了。”
“凿墙?偷国库?”沈洛瞪大了眼,手里的空碗往桌上一放,“那抓到人没?”
“还不知道。”沈涟摇头,往他空碗里舀了勺汤,“你日后进宫离宸妃远一点,别掺和这些。下午回东宫去,太子今早还哭鼻子,说先生教的字总写歪。”
“知道了大哥。”沈洛笑着应了,揣了两块侍卫房的芝麻酥,转身往东宫跑。
东宫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影。季霂秋正趴在矮案上,手里的小狼毫捏得歪歪扭扭,宣纸上的“人”字被描得像条小蚯蚓。见沈秋笙进来,他小嘴一瘪,把笔一扔:“沈洛!这个字好难!”
沈秋笙捏了捏季霂秋软乎乎的脸颊,故意逗他:“现在写个‘人’字就喊难,往后要学《三字经》,背‘人之初,性本善’,还要跟着太傅认百兽图、算小珠子,难的在后头呢——到时候殿下是不是要哭着找娘娘?”
季霂秋嘴里含着芝麻酥,鼓着腮帮子摇头,小奶音含糊不清:“才不会!我是太子!”可说着说着,又垮下小脸,“要是父皇能多来教教我就好了。”
沈秋笙问,“你父皇之前来教过你习字?”
季霂秋眼睛睁得溜圆,手指在宣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父皇前儿来了!教我写‘龙’字,他的手好大,裹着我的手写字时,我的整个手背都是暖暖的!”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沈秋笙耳边,小奶音带着点得意,“父皇还夸我写得比太傅好呢!”
他说着,又丧了气,“可是我现在又忘了怎么写,也不会算算术了……”说着,他抓着沈洛的手使劲晃悠,“我不管,沈洛你一定要教会我!”
沈秋笙被他晃得笑起来,刮了下他的小鼻子:“好,殿下要是忘了‘牛’字怎么写,我就画头牛给你看;要是算不清三颗糖分给两个人剩几颗,我就把剩的那颗吃掉。”
“不行!”季霂秋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剩的是我的!”
两人在窗台下闹了会儿,沈秋笙重新把他按回案前:“再写两个‘口’字,写完我们去喂兔子。”小太子这才乖乖坐好,握着笔的小手虽然还在抖,却没再扔笔,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台上的芝麻酥,像只盯着胡萝卜的小兔子。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书案“民为天”的刻痕上,将小太子的影子拉得很长。沈秋笙看着缩小版季璟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岁便当上太子太傅时,季璟己经16了。
那时沈秋笙在东宫的暖阁里教他读《荀子·王制》。窗外的红梅落了半地,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将少年的侧脸映得愈发清俊。
读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时,季璟忽然搁下书卷,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半晌才道:“先生是说,百姓是水,君是舟?”
沈秋笙正往他茶盏里添热水,闻言抬眼:“不止君与民。殿下将来要执掌天下,便要知这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吏治清明,民心顺,则舟行万里;苛政猛于虎,民心离,则舟覆于渊。”
季璟默了默,起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柄小巧的银刻刀。那是沈秋笙送他的生辰礼,刀鞘上刻着“守心”二字。
他俯身在自己用了五年的紫檀木书案上,屏气凝神地刻起来。刀锋划过木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的劲,沈秋笙看着他垂下的眼睫,想起他每次读文章时,都是这般认真,连鼻尖沾了墨都不自知。
刻完最后一笔,季璟首起身,案上多了三个力透木肌的字:“民为天”。
木屑落在他月白锦袍的前襟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沈秋笙,眼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期待:“先生觉得如何?”
沈秋笙指尖抚过那凹凸的刻痕,温声道:“立心正,方能行远。”
自那以后,东宫的书案上便多了这三个字的印记,如同季璟心里的标尺。
常有深夜,他揣着刚写就的策论,踏着月色穿过回廊,书册边角被手指攥得发皱。进了沈秋笙的书房,也不说话,只把策论往案上一放,像只等着评判的小兽,眼神里藏着忐忑与期盼。
沈秋笙总会放下手里的书卷,就着灯烛细细批阅。若是见了新意,便在页边批个“尚可”;若是有疏漏,便圈出来,逐条讲解。
有次论及江南漕运,季璟提出“以工代赈”的法子,沈秋笙在文末批了“此策可解燃眉,然需防官吏中饱”,抬头便见少年抿着唇笑,耳根悄悄泛红,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些,连带着次日早朝都精神奕奕。
更有一回,内侍收拾书案时,手肘不慎撞翻了案角的青瓷笔洗。那笔洗通身泛着莹润的天青色,是季璟十六岁那年,沈秋笙陪他微服出巡,在江南水乡的老窑口亲手挑的。当时窑工说这是“雨过天青”的极品,少年捧着笔洗笑了一路,说要带回东宫,盛他研墨时滴的清水。
此刻瓷片在青砖地上碎成星子,内侍吓得“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殿下恕罪!奴才该死!”
季璟正听沈秋笙讲《资治通鉴》里的“贞观之治”,闻声回头瞥了眼,目光在碎瓷片上停了瞬,随即转向内侍发白的脸,声音里没半分怒意:“起来吧,不过是个笔洗,去年在苏州瞧见的那批新窑瓷,比这个更透亮,改日让工部送几件来便是。”
季璟转身时,见沈秋笙望着自己,忽然笑了笑:“先生总说,待人要存几分体恤。一只笔洗罢了,哪比得上活生生的人金贵。”他拿起案上的策论,转移了话题,“方才说到均田制,学生觉得……”
沈秋笙回过神,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季霂秋毛茸茸的发顶,也落在书案那三个小小的“人”字刻痕上——那是方才小太子趁他走神,用指甲偷偷划下的。他看着季霂秋的侧脸无声地笑了。
沈秋笙忽然觉得,那些茶馆里的流言、柳如烟的揣测、甚至他自己背负的叛国罪名,或许都不重要。
就像当年季璟刻下“民为天”时,眼里的光从未熄灭;如今这孩子攥着笔,认真得像要握住整个天下的模样,也终究会长大。
“沈洛,你笑什么?”季霂秋举着写歪的“口”字,小奶音里带着疑惑。
沈秋笙弯腰,替他把笔扶正:“笑殿下的字,比当年你父皇写的还好看。”
他伸手拂去季霂秋鼻尖的墨渍,轻声道:“殿下,我们去喂兔子吧。”
小太子立刻欢呼着跳起来,拽着他的袖子往外跑。
廊下的风带着桂花的甜香,沈秋笙望着少年跑在前头的背影,忽然想起季璟亲政那日,也是这样拽着他的袖子,在太和殿的台阶上说:“先生,你看,朕终于能护着这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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