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初见，季璟此后无数次回想，渭水灾区的雨，如丝如缕，沈秋笙把最后一块麦饼塞给饿殍的孩子，雨珠从他眼尾滑落，沾在泪痣上，像美人垂泪，季璟却看得心头一紧，只想替他拭去那点湿意。
他又想起在苛政肆虐的县城，百姓被官吏盘剥得只剩皮包骨，少年的他气得额头青筋首跳，就要拔剑相向。
沈秋笙按住他躁动的肩，掌心温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气，低声道：“殿下，怒解决不了问题，得看清楚根在哪儿，这股子蛮力，使错地方，只会让百姓更苦。”
他的声音压得低，带着安抚的力量，季璟望着他眼尾那点若隐若现的红，心头的火气竟莫名熄了——原来这人不仅有惊世的貌，还有能平心静气的魔力。
那时沈秋笙的衣袍总带着草木气，说话时眼尾会微微上扬，像把藏在鞘里的剑，锋芒藏在温润底下。
梦境陡然翻涌，血腥味汹涌漫来。
北狄牙帐外，箭矢如雨，密得像夏日蝗群，他被铁链锁在祭台上，蛮族弯刀泛着森冷寒光，抵着他咽喉。
恍惚间，有人踩着尸山血海冲进来，玄色衣袍染成暗紫，沈秋笙的剑穿透敌酋胸膛，溅起的血滴在季璟脸上，滚烫得像熔浆。
他劈开铁链将人护在身后，呼吸带着血沫，却笑着：“殿下别怕，我来了。”
那一刻，季璟的心脏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不是恐惧，是滚烫的悸动。
这世间竟真有人，为他踏碎刀山火海，连流血的模样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他死死抓住沈秋笙染血的袖口，看着对方反手斩杀扑来的敌兵。
刀光剑影里，沈秋笙侧脸绷紧，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泪痣在血污中灼灼发亮，让他怎么也挪不开眼。季璟忽然想：倘若真有一天，他成了那至高无上的皇帝，又为什么不能，让沈秋笙，成为他的皇后呢？
画面骤变，雨丝像冰冷的针，扎在慈寿宫的青砖上。季璟在冰冷的地砖上跪了一夜，膝盖早己麻木。
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太后一遍遍如同毒蛇一般的话语声：沈秋笙结党营私，勾结外敌，恐乱朝纲！
他的额头再次抵着湿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少有的颤抖：“母后，您……放过沈秋笙吧。”
帘后的太后没应声，只听见凤钗划过桌面的轻响，像毒蛇吐信。
季璟跪在慈寿宫的蒲团上，听着帘后太后细数沈秋笙的“罪状”，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廊下的宫灯被风掀起，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眼底挣扎的红。
“母后，他是儿臣的师父……”他的声音发紧，带着最后一丝恳求，眼神确是凶狠起来。
太后没说话，只让内侍捧来一幅画——那是他十岁生辰时，太后亲手为他描的画像，画上的少年穿着虎头鞋，手里攥着颗蜜饯，笑得没心没肺。
“璟儿，哀家十月怀胎生下你，忍着剜心之痛让成为尊贵的龙子，从小衣食无忧，过着平民百姓想不到的生活。”太后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如今你羽翼渐丰，就为了个外姓人，要与哀家，为敌吗？”
季璟的喉结猛地滚动。他看见太后鬓角新添的白发，落月a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看见她扶着榻沿的手在微微颤抖——那双手曾无数次为他掖好被角，曾在他被兄弟欺辱时挡在他身前。
血缘像条无形的锁链，一头拴着他的软肋，一头攥在太后手里。
“儿臣不敢。”他最终垂下头：“儿臣愿……愿让右相的门生入户部，愿升工部江侍郎为工部尚书……”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只要母后放过他，儿臣什么都答应。”
当太后提出要让外戚执掌禁军时，他握着朱笔的手悬在诏书上，迟迟落不下去。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一道冷痕，像沈秋笙看他时失望的眼。可他终究还是批了准——他是她的儿子，他没有办法忤逆他的母亲，这层骨血关系，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枷锁。
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沈秋笙的模样——笑时的柔，怒时的烈，还有那点无论何时都亮的惊人的双眼。他想着：失去的这点权利，比不上师父在他心中的分量。
后来每当听到朝臣议论太后党羽跋扈，每当收到沈秋笙被构陷的消息，季璟都会独自站在太庙，对着太祖的牌位发呆。
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扳倒太后，可只要一想到那句“哀家是你生母”，所有的锋芒就都钝了下去。
这世间最无奈的，莫过于你明知对方错了，却因为那层与生俱来的血缘，连反抗的资格都显得奢侈。
而他以为退让能换来喘息，却不知这只是开始。
梦境陡然扭曲，慈寿宫的梁柱变成朝堂的廊柱，太后的凤袍化作无数双贪婪的眼睛——那些靠着太后势力爬上来的外戚、旧臣，正蚕食着他的权力，将天玄道的地盘一块块瓜分。
沈秋笙送来的警示密信堆在案头，墨迹洇开，像不断扩大的血痕。
“陛下！昨日，沈道主在沈宅伏诛了！”内侍的声音带着哭腔。
季璟猛地转身，却发现自己被困在重重宫墙里，每一道门都贴着太后的封条。他看见太后站在宫墙上，居高临下地笑，凤冠上的珠翠映着血色：“我的好儿子，你以为退让就能保住他？你越是护着，哀家越要毁了他，谁让他要去接质子归国，谁让他成了你的软肋呢？”
“不——！”
季璟嘶吼着扑过去，却被无形的墙挡住。他眼睁睁看着天牢的方向燃起火光，听见沈秋笙最后一声低吟，像断了线的风筝，坠入无边黑暗。
“陛下，您快醒醒！”
内侍的哭喊像针一样刺破黑暗。
季璟豁然睁开眼，冷汗顺着鬓角淌进衣领，把明黄的龙袍浸出深色的痕。殿内烛火摇晃，映得梁上悬着的龙纹帐幔忽明忽暗，像极了太后面上那层虚伪的笑。
他大口喘着气，指尖还在发颤——方才梦里太后簪尖的寒意，仿佛还粘在皮肤上。案几上的青瓷盏被碰倒，茶水泼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深色。
“水……”季璟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内侍慌忙递上茶，却被他一把挥开。茶盏摔在金砖上，碎成齑粉，季璟盯着满地碎片，忽然看见每一片里，都映出太后那双淬了毒的眼——她从不是什么慈爱的母亲，是藏在凤冠后的毒蛇，用温情当毒液，一点点吞掉他的赤诚，吞掉他想护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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