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垮了义山通往矿场的路那天，阿月突然出现在守墓人小屋。她的竹篮里装着草药，背上的婴儿却不见了，眼眶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杨梅。
“孩子……我托付给乔治市的娘惹了。”阿月的声音发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说会教他读书，像艾玛小姐那样。”
钟秀姑正在给曼陀罗花粉称重，闻言动作一顿。哈吉刚采回来的箭毒木汁液还在陶罐里冒泡，墨绿色的液体映着阿月煞白的脸，像幅不祥的画。
“矿场的荷兰兵换了新长官。”阿月突然说，从篮底摸出张揉皱的纸，“这是新的布防图，李逢春昨晚喝醉了，我偷偷拓下来的。”
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用炭笔标注的岗哨位置比黄志强带来的旧图多了三处。钟秀姑捏着纸的边缘，指尖冰凉——她认得这笔迹，是阿月给孩子画小人时用的炭笔，线条总是带着怯懦的弧度，此刻却异常坚定。
“杰克逊在找你。”阿月的目光落在石臼里的银簪上，突然别过脸，“他说……只要交出杜金水，就送你回广东。”
钟秀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看着阿月颤抖的肩膀，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告诉了他什么？”
阿月的眼泪“啪嗒”掉在草药上，砸湿了一片青蒿叶：“我没说密道……真的没说！”她抓住钟秀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我只说你们会在月圆夜举事，只说杜金水常去橡胶园的老榕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钟秀姑甩开她的手，银簪从石臼里弹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因为他抓了我男人！”阿月突然尖叫起来，像被踩住尾巴的猫，“苏门答腊的矿主把他送回来了，就在监工房的地牢里！杰克逊说，只要我听话，就放他走！”
她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是当年她男人给她的定情物，此刻裂了道缝：“他还说，你们斗不过荷兰人，斗不过李逢春……反抗只会死更多人！秀姑姐，我们斗不过的，真的斗不过的……”
钟秀姑看着那块裂了缝的玉佩，突然想起“德梅号”底舱里，女人们互相传递的那块救命饼干。原来有些背叛，从来都不是出于恶意，而是被绝望碾碎的无奈。
“你走吧。”钟秀姑捡起银簪，转身往灶台添柴，“告诉杰克逊，我会去老榕树找他。”
阿月愣住了：“秀姑姐，你……”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钟秀姑的声音很平静，“照顾好珍珠和小念月，别让她们卷进来。”
阿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提着竹篮消失在雨幕里。她的脚印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像从未出现过。
哈吉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黑陶罐：“要去吗？”
“嗯。”钟秀姑把银簪插进发髻，簪头的栀子花贴着头皮，冰凉刺骨，“杜大哥他们己经出发了，不能让他们中埋伏。”她把罐子里的箭毒木汁液倒进竹筒，“杰克逊要的是我，我去了，他就不会盯着矿场了。”
“你会死的。”哈吉的声音带着叹息。
“客家女人不怕死。”钟秀姑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就怕死得不值。”她把新画的布防图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衣袋，“告诉黄志强，让他们从三号通风口进，那里的铁网我早就用酸液腐蚀过了。”
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最新章节随便看！暴雨还在下，砸在屋顶的铁皮上噼啪作响。钟秀姑走出守墓人小屋时，看见义山的墓碑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无数双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渡亡经》里的话：“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唯求心安。”
橡胶园的老榕树在暴雨中像头巨兽。钟秀姑刚走到树下，就被火把包围了。杰克逊骑在马上，手里把玩着那支染血的银簪——不知他什么时候从地上捡走的。
“你果然来了。”杰克逊的声音在雨里发闷，“杜金水呢？把他交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钟秀姑没说话，只是慢慢解开衣襟，露出贴身藏着的木棉花旗。雨水打湿了绸面，红色的木棉花却愈发鲜艳，像燃在雨里的火。
“他不会来了。”钟秀姑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耳朵里，“矿场的弟兄们己经动手了，你们的炸药库，现在应该己经上天了！”
士兵们顿时骚动起来，纷纷看向矿场的方向。杰克逊脸色一变，举枪就要射，却被钟秀姑猛地扑过去抱住了马腿。
“弟兄们！”钟秀姑对着士兵们大喊，声音嘶哑却有力，“你们也是华人！看看你们护着的是谁？是抢我们土地、占我们女人的洋鬼子！是把我们当牲口卖的买办！你们还要帮着他们杀自己人吗？”
一个年轻的士兵突然扔掉了枪，跪在泥地里痛哭起来：“我爹就是被李逢春害死的……我对不起他啊……”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越来越多的士兵放下武器，杰克逊气得哇哇大叫，却被钟秀姑死死抱住马腿，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矿场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雨幕。钟秀姑笑了，笑得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们成功了。
杰克逊挣脱不开，突然抽出腰间的刀，狠狠刺进了钟秀姑的后背。
“啊！”钟秀姑惨叫一声，却依旧死死抱着马腿，首到意识渐渐模糊。她看见阿月从树后跑出来，抱着她痛哭，看见哈吉带着天地会的人冲过来，听见杜金水在远处喊她的名字……
她想抬手摸摸发髻上的银簪，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面被血染红的木棉花旗，在暴雨中高高飘扬，像朵永不凋零的花。
再次醒来时，钟秀姑发现自己躺在颠簸的船上。阳光透过舷窗照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一个荷兰士兵守在门口，枪托上的徽章闪着冷光。
她摸了摸后背，伤口己经被包扎好，却依旧疼得钻心。银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纸条，用中文写着：“邦加岛见。阿月。”
船舷外传来海浪声，单调而重复。钟秀姑看着窗外掠过的海鸥，突然笑了——她知道阿月的意思，是让她活下去，在新的战场等着她们。
后背的伤口还在渗血，像朵开在背上的花。钟秀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会死的，至少现在不会。她要去邦加岛，要看看那里的锡矿，要让那些压迫者知道，客家女人的骨头，是钢铸的，是烧不化、砸不碎的。
船渐行渐远，槟城的轮廓消失在海平面。钟秀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那些名字：艾玛、阿月、杜金水、哈吉……他们就像天上的星星，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始终在黑暗中为她指引方向。
属于她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心里的那团火不灭，就终能走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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