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产结束后,矿场来了个陌生的荷兰商人。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却总在洗衣房和产婆的木屋附近徘徊,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在挑选牲口。
“他在找‘合适’的女人。”珍珠把洗好的矿工装晾在绳子上,声音压得极低,“上个月送走了三个,都是年轻的,说是去‘城里做工’。”
钟秀姑的手猛地一颤,木盆里的污水溅到了脚上。她想起阿月那个藏在背篓里的婴儿,想起老产婆木箱里那包用布包着的东西——现在才明白,那是堕胎的草药。
“我跟着他们去过一次码头。”珍珠的声音带着哭腔,“根本不是去城里,是上了去苏门答腊的船。有个女人偷偷告诉我,她们被卖到种植园,怀孕了就给荷兰人当‘奶妈’,生下的孩子……”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抓起木槌狠狠砸在洗衣板上,把块肥皂砸得粉碎。
钟秀姑的心像被塞进了冰窖。她想起邦加岛流传的说法:“荷兰人的摇篮里,一半是掠夺来的财富,一半是混血的孩子。”原来这些孩子的母亲,就在这不见天日的矿洞里。
那天晚上,钟秀姑故意打翻了给监工送的粥。滚烫的米粥泼在监工的皮靴上,她趁机“被罚”去打扫商人住的木屋。
屋里弥漫着雪茄和香水的混合气味。钟秀姑跪在地上擦地板时,看见床底露出个木箱的角。她趁商人去喝酒的间隙,偷偷掀开箱盖——里面全是账本,用荷兰语记录着交易信息,旁边还贴着女人的照片,有些照片上的女人己经怀孕了。
最上面的一页写着个熟悉的名字:霍华德。
钟秀姑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艾玛父亲书房里的锡矿模型,想起杰克逊说的“霍华德家族的生意”,突然明白了这盘黑暗的棋局——从槟城的橡胶园到邦加岛的锡矿,从鸦片到人口,这些殖民者的手,早就沾满了华人女性的血泪。
她正要把账本藏进怀里,商人突然推门进来。钟秀姑慌忙趴在地上,假装继续擦地板,心脏却跳得像要炸开。
“这个不错。”商人用皮鞋踢了踢她的背,用荷兰语对身后的监工说,“够结实,能生养。下个月送到雅加达的种植园。”
钟秀姑的血液瞬间冻结。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地板——原来自己也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
回到大通铺时,珍珠正用烧火棍在地上画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幅地图,用歪歪扭扭的线条标注着矿道和海岸线。
“老厨娘说,暴雨会冲开废弃矿道的出口。”珍珠的声音带着兴奋,“她年轻时逃出去过,记得路线。”
钟秀姑看着地图,突然想起账本上的记录——下个月有艘运锡砂的船要离港,船长正是那个荷兰商人。
“我们有办法了。”钟秀姑蹲下身,用手指在地图上的码头位置重重一点,“但需要所有人帮忙。”
她把看到的账本内容告诉了女人们。当听到霍华德的名字时,有人突然哭了——那是个从槟城转卖来的女工,她的丈夫曾是霍华德庄园的劳工,被活活打死在橡胶园里。
“不能再忍了。”老产婆突然把木箱往地上一摔,里面的草药和剪刀撒了一地,“我这把老骨头拼了,也要让这些畜生付出代价!”
女人们纷纷响应,敲击着手里的木筛,三短两长的节奏在矿洞里回荡,像在演奏一首复仇的序曲。
钟秀姑看着她们眼中燃起的火光,突然觉得那支丢失的银簪仿佛就在眼前。它化作了矿道里的每一块矿石,化作了女人们手中的木筛,化作了珍珠熬制的鱼油火把,在黑暗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暴雨来临时,钟秀姑站在废弃矿道的出口,看着外面波涛汹涌的大海。珍珠递给她块新的棉布,是用煮过的艾草水浸过的,带着淡淡的清香。
“老规矩,三朵木棉。”珍珠的眼睛在雨幕中亮得惊人。
“三朵木棉。”钟秀姑握紧棉布,仿佛握住了所有姐妹的手。
远处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钟秀姑深吸一口气,第一个冲进了雨里。身后,三十多个女人像潮水般跟了上来,她们的头发在雨中飘散,像无数条挣脱束缚的水草,朝着自由的海岸游去。
属于她们的逃亡,开始了。
暴雨如注,砸在矿场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倒像是为她们的逃亡敲起了鼓点。钟秀姑攥着那块艾草棉布,跑在最前面,脚下的泥泞溅满了裤腿,却丝毫感觉不到冷——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像要冲破皮肤的束缚。
“快!这边!”珍珠在前面引路,她对矿场的地形熟得像自家渔排,总能在岔路口精准地找到最隐蔽的小径。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就凭着记忆里的树影、石堆辨认方向,偶尔吹一声短促的口哨,提醒身后的人跟上。
老产婆被两个年轻女工架着,跑得气喘吁吁,怀里的木箱却抱得死死的。“别管我……你们先走……”她咳着痰,声音嘶哑,“箱子里有堕胎药……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说什么傻话!”钟秀姑回头拽住她的胳膊,“要走一起走!您可是我们的活菩萨!”
这话让老产婆红了眼眶。在矿场待了十年,她见惯了女人被当作工具,见惯了人情冷暖,还是头一回有人叫她“活菩萨”。她咬咬牙,甩开女工的手,自己踉跄着往前冲:“走!我老婆子还能再接生十个八个革命娃!”
矿道出口藏在一片红树林里。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污水里纠缠,像无数只手在拉扯她们的脚踝。钟秀姑带头跳进齐腰深的泥潭,红树林的气根划过脸颊,带着咸腥的潮气,却让她想起“德梅号”上吹过的海风——那是自由的味道。
“快上船!”珍珠指着远处的小舢板,那是她早就藏在这里的,船板上还留着渔女特有的刻痕,“这船能载十五个人,剩下的跟我走另一条道,有木筏!”
女人们立刻分成两拨。钟秀姑带着老产婆和重病号跳上舢板,刚解缆绳,就听见矿场方向传来了枪声。荷兰商人的怒吼、监工的叫骂混在一起,在雨幕里炸开。
“他们发现了!”有人尖叫起来。
“别怕!”钟秀姑抄起船桨,狠狠插进水里,“划!往深海划!荷兰人的汽船进不来浅滩!”
舢板在她的带动下缓缓移动,女人们纷纷拿起木板、树枝当桨,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冰凉却痛快。钟秀姑回头望去,看见珍珠正带着另一拨人往红树林深处钻,她们的身影在雨里忽隐忽现,像一群顽强的萤火虫。
突然,一颗子弹擦着船舷飞过,打在水里溅起水花。钟秀姑抬头,看见矿场的瞭望塔上站着个黑影,正举着枪瞄准她们。
“趴下!”她大喊着扑向身边的女工,自己却被后坐力震得胳膊发麻。老产婆不知何时摸出了剪刀,狠狠朝瞭望塔的方向扔过去,虽然没打中,却逼得黑影缩了回去。
“好样的!”钟秀姑笑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重新抓起船桨,“加把劲!过了这片浅滩,就是公海了!”
女人们的力气仿佛被点燃了。她们喊着客家山歌的调子,一桨一桨地划着,舢板在浪里颠簸,却像有了生命般往前冲。钟秀姑看着远处渐渐模糊的矿场,突然觉得那些刻在岩壁上的名字都活了过来,正跟着她们一起破浪前行。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雨停了。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给海水镀上了一层金箔。钟秀姑放下船桨,瘫坐在船板上,看着身边的女人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正用手掬起海水洗脸,脸上的血污被冲掉,露出了原本清秀的模样。
老产婆打开木箱,把草药分给大家:“这是防风的,这是治腹泻的……到了苏门答腊,咱们得先把身子养结实了。”
钟秀姑拿起一块晒干的青蒿,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清苦的气味让她想起义山的守墓人小屋,想起艾玛举着相机的样子,想起阿月那句“等孩子能走路了就带他跑”。原来她们都在跑,用不同的方式,朝着同一个方向。
“看!是珍珠她们!”有人指着远处喊道。
钟秀姑抬头,看见几只木筏正顺着洋流漂过来,珍珠站在最前面的木筏上,挥舞着那块染血的红矿石——那是她们从矿洞里带出来的,此刻在阳光下红得像团火。
“我们做到了!”珍珠的声音顺着海风飘过来,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力量。
钟秀姑笑着点头,突然站起身,从怀里掏出那面被汗水浸透的木棉花旗。她把旗系在船桨上,高高举起,红色的绸面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像一朵盛开在浪尖的花。
女人们纷纷站起来,跟着她一起望向远方。那里有未知的危险,有难测的命运,但她们不再害怕。因为她们知道,只要这面旗还在,只要她们还在一起,就没有跨不过的浪,没有到不了的岸。
舢板和木筏渐渐靠拢,女人们互相伸手,在摇晃的水面上紧紧握住。钟秀姑看着珍珠,看着老产婆,看着身边每一张带着伤痕却充满希望的脸,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客家女人的路,从来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
阳光洒满海面,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锁链。属于她们的逃亡结束了,但属于她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她们不再是矿洞里的“寡妇”,不再是编号73的“阿狗”,她们是自己的主人,是彼此的依靠,是这片南洋之上,最坚韧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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