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射室的白墙爬满了霉斑，像是一幅被雨水浸泡得发涨、色彩模糊的西洋画。墙面上，曾经或许有过精心绘制的医疗图谱，但如今只剩下斑驳的色块，与那些深色的、疑似血迹的印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视觉冲击。钟秀姑被粗糙的皮带牢牢地捆在冰冷的铁床上，手腕上勒出的血痕己经发紫，那些渗出的血珠顺着金属床沿的纹路缓缓流淌，与前几任“病人”留下的旧迹融合在一起，在床沿汇成一片暗沉的红，仿佛是这张铁床沉默而残酷的勋章。
荷兰医生的皮鞋踩在磨损严重的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在这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是敲在钟秀姑紧绷的神经上。他手中的玻璃针管里，棕色的鸦片液在昏暗的灯光下缓缓旋转，泛起一层琥珀色的光晕。这看似美丽的液体，却是用三个女工一天的血汗钱换来的“镇定剂”，是殖民者用来麻痹反抗意志的毒药。
“放松些，我的小东方。”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温柔，他用戴着玉戒指的手指轻轻按压着钟秀姑的肘窝，试图找到合适的注射位置。那枚戒指上的翡翠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像一块凝固的血，透着一股诡异的寒意。“总督说，你们华人的血管里流着反抗的毒，得用这个中和。”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种族的偏见和傲慢，仿佛华人的反抗在他眼中只是一种需要被治愈的疾病。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钟秀姑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并非因为疼痛，而是那冰凉的玻璃触感瞬间勾起了她深埋心底的恐惧。她猛地想起了汕头港的人贩子——当年，就是这样一根冰冷的针管，注入了一剂不知名的液体后，那个与她同舱、病重的同乡就再也没有醒来，像一袋垃圾一样被扔进了茫茫大海。
她死死地咬住牙关，牙龈被咬得生疼，铁锈般的血腥味从口腔中弥漫开来，与鸦片液带来的强烈眩晕感交织在一起。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渐渐浮起了故乡围屋的轮廓。那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天井里的栀子花正开得热闹，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母亲正蹲在青石板上翻晒草药，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银簪反射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秀姑，记着青蒿要阴干，暴晒会失了药性。”母亲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温柔，还裹着故乡潮湿的水汽。
然而，这美好的画面并没有持续太久，突然被一阵刺耳的风车转动声撕碎。荷兰风车巨大的叶片仿佛带着狰狞的笑意，无情地绞着熟悉的客家童谣，将温馨的围屋碾成了碎片，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
“她在笑？”旁边的护士举着记录板，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不解，对着医生说道。
钟秀姑确实在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荒诞的绝望。在她的幻觉中，她看到了杰克逊穿着滑稽的燕尾服，笨拙地跳着客家的竹竿舞，结果被竹竿夹得脚鲜血淋漓，却还要强装镇定；看到了李逢春跪在妈祖像前，嘴里却虔诚地念着《圣经》，满脸的虚伪；最后，画面定格在艾玛举着相机的背影上，她手中的镜头对准的不是美丽的风景，而是自己背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加大剂量。”医生皱起了眉头，显然对钟秀姑的反应很不满意，他毫不犹豫地又往针管里推了半管药液，试图用更强烈的药效来压制她的意识。
再次醒来时，钟秀姑发现自己躺在大通铺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难闻的气息。珍珠正蹲在她身边，用一个缺了口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往她嘴里灌着黑褐色的汁液。那汁液的苦涩味道极其浓烈，刺得她的喉咙一阵发疼，但也正是这股强烈的刺激，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是钩吻根熬的。”珍珠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冰凉的指尖，轻轻搭在钟秀姑的手腕上，感受着她的脉搏。“老产婆说能解鸦片毒，就是……”她的话语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
“就是会要命。”钟秀姑咳了几声，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疼得像被碾过一样。她看着珍珠，脸上露出一抹虚弱却带着韧劲的笑，“你这是赌命呢。”她明白珍珠的用意，也知道这钩吻根有剧毒，用量稍有不慎就会致命，但此刻，她们己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戒断反应在深夜如期而至，并且来得异常猛烈。钟秀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的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骨头缝里像是爬满了无数只蚂蚁，那种钻心的痒和疼，让她几乎失去了理智。她疯狂地抓着珍珠的手，甚至想往自己嘴里塞，指甲深深掐进珍珠的肉里，却丝毫没有察觉。首到咬到一块硬硬的东西——那是珍珠藏在舌下的槟榔，带着熟悉的辛辣味，瞬间刺激了她的神经。
“挺住！”珍珠用力按住她抽搐的肩膀，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着，“三朵木棉，三朵木棉……”
这西个字像一道神奇的符咒，让钟秀姑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了一些。她想起了义山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像希望的星星；想起了矿道里的血矿石，那是她们用勇气和鲜血染红的反抗旗帜；想起了所有还在苦难中挣扎的姐妹，她们的脸庞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她猛地松开珍珠的手，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胳膊，用一种极致的疼痛来对抗那蚀骨的痒。鲜血顺着她的胳膊缓缓流下，滴落在粗布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印记，像一朵在绝境中倔强绽放的木棉花。就这样，她在痛苦的煎熬中苦苦支撑着，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房间，她才疲惫地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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