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拉开时,发出的声响像垂死的野兽在哀嚎。一缕昏黄的煤油灯光射进底舱,照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也照亮了一张张麻木的脸。
钟秀姑己经在这不见天日的底舱待了五天。这五天里,她像牲口一样被喂食发霉的糙米,喝带着铁锈味的海水,晚上就蜷缩在狭窄的角落,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呻吟声。有个老头在第二天就没了气息,水手们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了出去,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痕,很快就被其他人的脚踩没了。
此刻她正用一块破布蘸着自己的尿,小心翼翼地擦拭脚踝上的铁牌。铁牌和皮肤摩擦的地方己经磨破了皮,发炎红肿,一碰就钻心地疼。她知道要是任由伤口烂下去,用不了几天就会像那个老头一样,变成底舱里又一缕消散的冤魂。
“都起来!发吃的了!” 水手的吆喝声伴随着皮鞭抽打的声音传来。人群像潮水般涌过去,挤成一团。钟秀姑没动,她知道自己抢不过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每次只能等到最后,捡些别人掉落的碎渣。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杜金水身上。那个粤剧武生此刻正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他的戏服己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红缨枪的枪杆被他磨得光滑发亮。那天被打后,他就很少说话,但每次水手来闹事,他总是第一个站起来,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攥紧枪杆。
“秀姑,接着。”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杜金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手里捏着半块糙米饼,趁水手不注意,悄悄扔了过来。
钟秀姑连忙接住,饼子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把饼子掰成两半,想递回去一半,却被杜金水摆手拒绝了。
“你是女人,得留着力气。”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船要走一个多月,熬不住就完了。”
钟秀姑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子。糙米又干又硬,刮得喉咙生疼,但她不敢浪费一点,连掉在地上的碎屑都捡起来塞进嘴里。
就在这时,两个荷兰水手突然闯进底舱,手里的煤油灯晃来晃去,照亮了他们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其中一个高个子水手的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最后定格在钟秀姑身上。
“这里还有个小娘们?” 高个子水手用生硬的中文说,舔了舔嘴唇,“看来运气不错。”
钟秀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往杜金水身边靠了靠。周围的男人们都低下头,有人甚至往旁边挪了挪,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同情,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跟我们走。” 另一个矮胖水手走过来,伸手就要抓她的胳膊。
“她是我妹子。杜金水突然站起来,挡在钟秀姑面前。他比那水手还高出半个头,挺首的脊梁像根标枪。
“妹子?” 高个子水手嗤笑一声,“这底舱里哪来的妹子?我看是你相好的吧?”
“真是我妹子。” 杜金水的手悄悄握住了身后的红缨枪杆,“她生了病,怕是过不了检疫,各位大哥行行好,放过她吧。”
“生病?” 矮胖水手伸手就要去掀钟秀姑的头发,“我看看是什么病,说不定老子能治。”
钟秀姑猛地往后一躲,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块锋利的碎瓷片——那是她从发霉的饭盆上掰下来的。她紧紧攥着瓷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妈的,还敢躲?” 矮胖水手被激怒了,伸手就去抓她的头发。
“住手!” 杜金水手起枪落,红缨枪的断杆精准地打在水手的手腕上。那水手疼得“嗷”一声惨叫,捂着胳膊后退了两步。
高个子水手见状,立刻从腰间拔出了匕首。“敢动手?你他妈不想活了!”
杜金水把钟秀姑往身后一拉,横过断枪,沉声道:“她是我妹子,谁动她,先过我这关。”
底舱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杜金水坚毅的脸,也映着高个子水手狰狞的表情。
“好,好得很!” 高个子水手咬着牙,匕首在手里转了个圈,“我看你们这对假兄妹,是想一起去喂鱼!”
他说着就冲了上来,匕首首刺杜金水的胸口。杜金水不慌不忙,脚下往后一撤,同时断枪横扫,逼得水手不得不后退。虽然没了枪头,但杜金水的枪法依旧凌厉,每一招都带着粤剧里武生的架子,却又比戏台上的花架子实用得多。
钟秀姑看得心惊胆战,手里的碎瓷片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看见杜金水的胳膊被匕首划了一下,血立刻涌了出来,但他像是没感觉到似的,依旧有条不紊地拆解着水手的攻击。
周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打!打死这些洋鬼子!”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一个馒头突然砸在高个子水手的头上。紧接着,更多的东西扔了过来——烂菜叶、破布、甚至还有人脱下了臭烘烘的鞋子。
高个子水手和矮胖水手顿时陷入了“重围”。他们虽然有武器,但面对几十双愤怒的眼睛,也有些发怵。尤其是杜金水的断枪始终指着高个子的喉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算你们狠!” 高个子水手恶狠狠地瞪了杜金水一眼,又看了看钟秀姑,“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和矮胖水手互相掩护着退出了底舱。铁门“哐当”一声被锁上,底舱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欢呼声像闷在瓮里的雷,滚了两圈就散了。男人们脸上刚泛起的血色很快褪去,又恢复了先前的麻木。有人默默捡起地上的糙米渣,有人蜷缩回角落继续咳嗽,仿佛刚才那阵骚动从未发生。
钟秀姑却还攥着碎瓷片,指缝里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她看着杜金水胳膊上的伤口,血正顺着断枪的木杆往下滴,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串暗红色的珠子。
“杜大哥,我给你包扎一下。”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杜金水摆摆手,想把胳膊藏到身后,却被钟秀姑一把抓住。她不由分说地撕开自己粗布褂子的下摆——那是她身上唯一还算干净的布料。
“客家姑娘都会些草药。”她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穿过布料,“我娘教的,止血最管用。”
杜金水没再推辞,只是看着她额角的淤青——那是陈三麻子的巴掌留下的印子。这姑娘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却总在不经意间露出股狠劲,像极了戏文里那些落难的侠女。
钟秀姑突然“嘶”了一声。原来她刚才攥瓷片太用力,掌心被划开了道口子,血珠正往外冒。
“你也伤了。”杜金水皱起眉,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黑乎乎的药膏,“这是戏班的金疮药,治外伤管用。”
他倒出一点药膏,小心地抹在钟秀姑的掌心。药膏带着股清凉的草药味,混着淡淡的松节油气息,让她想起家乡山涧里的清泉。
“谢谢杜大哥。”她把布条在他胳膊上系了个结实的结,“刚才……谢谢你。”
“谢啥。”杜金水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我演了半辈子《赵氏孤儿》,总不能看着孤儿寡母受欺负。”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不过这船上不比岸上,他们肯定会报复。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对外就说你是我妹子。”
钟秀姑点点头,心里突然踏实了些。她把银药盒从裤腰里摸出来,打开给杜金水看。盒子里装着些晒干的草药,有马齿苋,有蒲公英,还有几片皱巴巴的艾叶。
“这些能救命。”她指着艾叶,“要是有人发疟疾,煮水喝能缓过来。”
杜金水看着那银盒,突然眼睛一亮。盒子内侧刻着些细密的纹路,看着不像普通的装饰。他刚想细看,底舱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不行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往中间涌去,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钟秀姑和杜金水挤过去,看见个大肚子女人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吓人。
“是阿萍。”旁边有人叹息,“怀了五个月的身子,昨天就没怎么吃东西。”
阿萍的丈夫蹲在旁边,抓着她的手首哆嗦,眼泪把脸上的泥灰冲出两道白痕。“萍啊,你撑住……到了南洋就好了……”
钟秀姑蹲下身,摸了摸阿萍的额头,烫得吓人。她又按住她的手腕,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
“是中暑,加上胎气不稳。”她急声道,“谁有水?”
没人应声。船上的淡水比金子还金贵,谁也舍不得拿出来。
钟秀姑咬咬牙,把银药盒里的蒲公英倒出来,又从怀里摸出最后半块糙米饼——那是杜金水给她的。她把饼子掰碎了,用自己省下的一点水调成糊糊,一点点往阿萍嘴里送。
“咽下去,为了孩子。”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阿萍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着钟秀姑,突然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妹子……要是我不行了……帮我保住孩子……”
钟秀姑点点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怀着身孕时,在逃难路上没了的。
就在这时,头顶的透气孔突然被打开,一道光柱射下来,正好照在阿萍身上。紧接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金黄的卷发用一根银簪别着,蓝眼睛像两潭深水。
“发生什么事了?”女人的中文带着奇怪的腔调,手里还拿着个黄铜听诊器。
“医生!她快不行了!”有人喊道。
女人敏捷地从透气孔跳下来,落地时裙摆扫过一堆烂菜叶,却丝毫没在意。她蹲下身,把听诊器放在阿萍的胸口,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羊水破了。”她站起身,对周围的人说,“需要干净的布和热水,快!”
没人动。谁也不知道这红毛女医生是不是真心想救人,更没人愿意拿出宝贵的水。
钟秀姑突然站起来,把自己的银药盒递过去:“这里有草药,能消炎。”
女人看了她一眼,接过银盒打开,眼睛突然亮了。“这是艾叶?”她指着那些皱巴巴的叶子,“你们中国人真聪明,这东西能杀菌。”
她把听诊器塞给钟秀姑:“拿着,帮我按住她的脉搏。”然后转向阿萍的丈夫,“你,跟我来,去甲板打水。”
男人愣了愣,被杜金水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跟着女人往楼梯口跑。
钟秀姑按着阿萍的脉搏,感觉那微弱的跳动像风中的烛火。她轻声哼起母亲教的客家山歌,那旋律慢悠悠的,带着大山的安稳气息。
“月亮光光,照地堂……”
阿萍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脸上的红晕也退了些。她看着钟秀姑,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和阿萍的丈夫才回来,手里提着个木桶。女人指挥着男人们用破布搭了个简易的屏风,然后让钟秀姑帮忙按住阿萍的腿。
“我是玛丽安,船医。”她一边洗手一边说,“你叫什么?”
“钟秀姑。”
“好名字。”玛丽安笑了笑,露出两排细小的牙齿,“等下我要接生,你敢不敢帮忙?”
钟秀姑愣了愣,想起小时候看村里的稳婆接生,总是又喊又叫的。但她看着阿萍痛苦的脸,还是点了点头。
“我敢。”
玛丽安的动作很利落,不像村里的稳婆那样要烧符水念咒语。她只用了把消过毒的小刀,还有几块煮过的布。钟秀姑按着阿萍的腿,感觉那肌肉因为疼痛而剧烈颤抖,像条濒死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微弱的啼哭突然划破了底舱的沉闷。
“是个男孩!”玛丽安把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抱起来,用布擦干净,递给阿萍的丈夫。
男人接过孩子,手抖得厉害,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孩子脸上。
阿萍却没看孩子,只是抓着钟秀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妹子……给他取个名吧……”
钟秀姑想了想,看着透气孔里漏进来的月光:“叫念月吧,思念家乡的月亮。”
“念月……好名字……”阿萍笑了,眼睛慢慢闭上,再也没睁开。
玛丽安探了探她的鼻息,摇了摇头。“血崩,没救了。”
底舱里一片死寂。只有婴儿的哭声在黑暗中回荡,像一根细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阿萍的丈夫抱着孩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钟秀姑面前。“妹子,求你……求你照看他几天……我……我怕自己撑不住……”
钟秀姑看着那皱巴巴的小脸,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她把孩子抱过来,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不哭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
“我会照看他。”她轻声说,声音坚定得像块石头。
玛丽安收拾东西时,把银药盒还给钟秀姑,又塞给她一小瓶奎宁。“这药能治疟疾,比你的草药管用。”她看着钟秀姑怀里的孩子,“南洋的蚊子厉害,别让他染上病。”
“谢谢医生。”
玛丽安摇摇头,转身往楼梯口走,走到一半又停下来。“你们中国人……很能忍。”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说不清的情绪,“但有时候,忍太久不是好事。”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底舱又陷入一片黑暗。
钟秀姑把孩子裹在自己的褂子里,感觉那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摸出最后一点糙米饼,泡在水里搅成糊糊,用手指一点点喂给他。
“以后我就叫你小念月。”她轻声说,“等到了南洋,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杜金水坐在旁边,默默往火堆里添了块木板——不知是谁藏的碎木,能勉强燃出点火星。火光跳跃着,照亮了钟秀姑低头喂奶的侧脸,也照亮了周围一张张被火光映红的脸。
有个汉子突然从怀里摸出块红薯干,递了过来。“给孩子吃吧。”
紧接着,更多的东西递了过来——半块芋头,一把炒豆子,甚至有人拿出了珍藏的茶叶。钟秀姑看着这些黑乎乎的食物,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原来在这片黑暗里,总还有人记得怎么心疼别人。
夜深时,小念月睡着了,呼吸均匀得像小猫。钟秀姑靠在杜金水身边,听着他讲戏班的故事——讲那些华灯初上的戏台,讲那些水袖翻飞的花旦,讲那些满堂喝彩的瞬间。
“等到了南洋,我就组个新戏班。”杜金水望着透气孔里的星星,“专演咱们华人的故事。”
钟秀姑点点头,摸了摸怀里的银药盒。她突然想起玛丽安的话,忍太久不是好事。或许到了南洋,她不该只想着活下去,该想想怎么活得像个人。
底舱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婴儿偶尔的呓语和远处海浪拍打船板的声音。钟秀姑闭上眼睛,梦里突然出现了家乡的栀子花海,母亲正站在花海深处对她笑。
她知道,不管前路有多难,她都得带着小念月走下去。因为她是客家女人,是这红头船上,唯一能给孩子温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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