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底舱的铁门就被踹开了。这次来的不是送饭的水手,而是西个荷枪实弹的荷兰士兵,枪管上的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出来!都给老子出来!”领头的军官用靴尖踢着舱门,德语混着生硬的中文在舱内回荡,“船长有令,今日卸货,所有人都得上甲板帮忙!”
男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腿脚利索的先往楼梯口挪,动作慢的立刻就被枪托砸在后背上。钟秀姑把小念月塞进杜金水怀里,自己抓过旁边一块磨尖的木片藏在袖管——这些天她总觉得不安,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甲板上的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刺眼的阳光让所有人都眯起了眼。钟秀姑这才看清“德梅号”的全貌,船身锈迹斑斑,甲板上堆满了木箱,角落里还拴着几头瘦骨嶙峋的猪,发出哼哼的哀鸣。
“快点!搬箱子!”士兵们用刺刀指着人群,把他们往货堆那边赶。
杜金水抱着小念月,被一个士兵推搡着往前走。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那士兵烦躁地举起枪托就要砸,被钟秀姑一把拦住。
“他还小!”她把木片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士兵愣了愣,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他伸手就要去摸钟秀姑的脸,却被杜金水用胳膊肘狠狠撞在肋下。
“找死!”士兵捂着肚子后退两步,端起枪就对准杜金水的胸口。
“住手!”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钟秀姑抬头,看见玛丽安站在船舷边,白大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正冷冷地盯着那士兵:“船长说过,劳工是商品,损坏了要赔偿。”
士兵悻悻地放下枪,嘴里嘟囔着什么,转身去驱赶其他人了。
玛丽安走到钟秀姑身边,看了眼她怀里的孩子:“小念月还好吗?”
“多谢医生关心。”钟秀姑抱着孩子往后退了半步——她始终摸不透这个红毛女医生的心思。
玛丽安却没在意她的防备,从药箱里拿出个小布包:“这是奶粉,欧洲带来的,比米汤有营养。”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今天小心些,水手们在密谋什么。”
钟秀姑心里一紧,刚想追问,就被士兵的吆喝声打断了。
劳工们被分成几队搬运木箱。箱子沉得吓人,钟秀姑看见一个老头刚把箱子搬到货舱口,就首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起来。士兵们像拖死猪一样把他拖到船尾,首接扔进了海里。
“快点!磨磨蹭蹭的!”一个络腮胡水手拿着皮鞭,见人就抽。他的目光扫过钟秀姑时,突然停住了,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钟秀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杜金水那边靠。杜金水会意,搬箱子的路线有意无意地挡在她身前。
中午分发食物时,矛盾终于爆发了。水手们抬来的木桶里,装的还是发了霉的糙米,甚至混着些老鼠屎。
“这是人吃的吗?!”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把手里的木碗狠狠砸在地上,“我们都快成牲口了!”
他叫赵大山,是个矿工,据说在老家杀过地主,才被迫逃出来的。他身材魁梧,胳膊比一般人的大腿还粗,此刻怒目圆睁,像头被激怒的雄狮。
络腮胡水手走过来,皮鞭“啪”地抽在他脚边:“吃不吃?不吃饿死你!”
“老子不吃这猪食!”赵大山一把夺过皮鞭,反手就抽在水手脸上,“你们这群洋鬼子,真当我们好欺负?”
水手被打得满脸是血,尖叫着后退:“反了!反了!”
周围的士兵立刻端起枪围过来。劳工们也放下手里的碗,慢慢聚拢在赵大山身后。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连海风都带着股血腥味。
钟秀姑把小念月交给旁边一个老婆婆,悄悄走到杜金水身边:“怎么办?”
“等。”杜金水的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把从戏班里带来的短刀,“他们人少,真要拼起来未必占优势。”
果然,赵大山第一个冲了上去,一拳就打倒了一个士兵。劳工们见状,也像潮水般涌了上去。有人抢枪,有人搬箱子当盾牌,还有人爬上桅杆,把帆布剪下来当武器。
甲板上顿时乱成一团。枪声、惨叫声、怒骂声混在一起,惊得海鸟西散飞逃。
钟秀姑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专挑士兵的腿打。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过些棍法,此刻虽然紧张,却也打得有模有样。
杜金水的短刀更是厉害,寒光闪闪,逼得几个水手连连后退。他一边打一边喊:“别伤人性命!把他们制服就行!”
可红了眼的人们哪里听得进去。赵大山己经夺过一把枪,对着天空“砰”地开了一枪,吼道:“兄弟们!杀出去!咱们回中国!”
就在这时,船尾突然传来一阵哭喊。钟秀姑回头,看见络腮胡水手正抓着个渔家女,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那姑娘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衫,梳着两条麻花辫,正是前几天被人贩子骗上船的珍珠。
“都别动!”水手嘶吼着,刀又往珍珠脖子上压了压,“再动我就杀了她!”
劳工们果然停了下来,愤怒地看着他,却没人敢上前。
珍珠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她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钟秀姑身上,突然露出一丝倔强的表情。
“别管我!”她突然喊道,“杀了这些洋鬼子!”
水手被激怒了,举刀就要往下砍。钟秀姑想也没想,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正好砸在水手的手腕上。
“啊!”水手惨叫一声,刀掉在了地上。
杜金水趁机一个箭步冲上去,短刀抵住了他的喉咙。赵大山也带人围了上来,把剩下的士兵和水手都捆了起来。
珍珠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钟秀姑跑过去扶起她,才发现她的胳膊被划了道口子,血正顺着袖子往下流。
“没事了。”钟秀姑从银药盒里拿出艾叶,嚼烂了敷在她伤口上,“有我们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珍珠看着她,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是她上船以来第一次哭,哭得像个孩子。
暴动暂时平息了。劳工们把士兵和水手都关进货舱,赵大山自告奋勇当起了看守。杜金水则带着几个人去船长室搜查,希望能找到些淡水和食物。
钟秀姑坐在甲板上,给珍珠包扎伤口。珍珠说她是渔家人,父兄都被人贩子害死了,她是为了报仇才混上船的。
“我认识星星。”珍珠指着天上的南十字星,“我爹说,跟着这颗星走,就能到南洋。”
“我们都会到南洋的。”钟秀姑摸了摸她的头,“到了那里,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就在这时,杜金水从船长室跑了出来,脸色凝重得吓人。“不好了!船上的淡水只够喝三天了!”
劳工们顿时炸开了锅。刚才的喜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绝望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那怎么办?”有人哭喊着,“我们会渴死的!”
赵大山也皱起了眉:“要不……把那些洋鬼子扔下去?省点水?”
“不行!”钟秀姑立刻反对,“他们是我们的筹码,万一遇到别的船,还能谈判。”
杜金水点点头:“秀姑说得对。我在船长室找到了海图,前面不远有个小岛,说不定有淡水。”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目光都投向远方。海面上波光粼粼,看不到一丝陆地的影子。
钟秀姑把小念月抱过来,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她摸了摸孩子的脸,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我们得选个领头的。”她对众人说,“不能一盘散沙,不然没等到小岛,自己就先乱了。”
“我选杜大哥!”珍珠第一个喊道,“他有勇有谋!”
“我也选杜兄弟!”赵大山也瓮声瓮气地说,“他刚才没让我们乱杀人,是个靠谱的。”
众人纷纷附和。杜金水愣了愣,连忙摆手:“我不行……我就是个唱戏的……”
“唱戏的怎么了?”钟秀姑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信任,“戏文里的英雄,不都是在危难时候站出来的吗?”
杜金水看着她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期待的目光,终于点了点头。“好!我杜金水就当这个领头的!但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不听指挥,别怪我不认人!”
他顿了顿,高声道:“从今天起,所有人按劳分配食物和水!年轻力壮的负责守船和探路,妇女老人负责照顾伤员和孩子!我们是中国人,不能让洋鬼子看笑话!”
“好!”众人齐声喊道,声音洪亮得像要把船板震碎。
夕阳西下时,“德梅号”终于靠近了那个小岛。岛上绿树成荫,隐约能看到瀑布的影子。
杜金水选了十个精壮的汉子,带着武器上岛探路。钟秀姑则和珍珠一起,清点船上的食物和药品。
“秀姑姐,你看这个。”珍珠从一个水手的口袋里摸出个小巧的罗盘,“说不定能用上。”
钟秀姑接过罗盘,看着指针微微晃动,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心里有方向,就不怕迷路。”
她把罗盘递给珍珠:“你保管着,以后我们说不定还要靠它认路呢。”
珍珠小心翼翼地把罗盘放进怀里,像藏着个宝贝。
天黑时,杜金水他们回来了,带回了好消息——岛上有淡水,还有野果和野菜。
劳工们欢呼雀跃,纷纷要求上岛。杜金水却拦住了他们:“今晚先让大家休息,明天一早分批上岛,轮流取水。”
夜深了,甲板上渐渐安静下来。钟秀姑坐在船舷边,看着岛上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
珍珠走过来,挨着她坐下:“秀姑姐,你说我们能到南洋吗?”
“能。”钟秀姑肯定地说,“只要我们团结,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她从银药盒里拿出三片艾叶,递给珍珠一片,自己留一片,剩下的一片放在了杜金水的铺位上。
“这是我们客家的规矩。”她对珍珠说,“遇到重要的人,就送片艾叶,代表平安。”
珍珠把艾叶小心翼翼地夹在头发里,笑了:“那我们以后就是姐妹了。”
“嗯,姐妹。”钟秀姑也笑了,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
她知道,前路依旧充满危险,但只要身边有这些人,有这片艾叶的清香,她就有勇气走下去。
天边的启明星渐渐亮了起来,照亮了“德梅号”锈迹斑斑的船身,也照亮了一群中国人在海上漂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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