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举办的茶会异常盛大,仿佛要向所有人展示殖民者的奢华与“文明”。殖民者们穿着华丽的礼服,三三两两地坐在草坪上,手中端着银质茶具,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而侍立在一旁的佣人全是华人女性,她们统一梳着油亮的发髻,脸上带着麻木的笑容,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映衬着殖民者的光鲜亮丽。
钟秀姑被安排表演茶道,这是爱丽丝特意请人教她的,说是要展示“被教化的东方之美”。她跪在铺着丝绸的矮凳上,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手势都经过了精心的训练。滚烫的开水注入青花瓷壶,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像无数在苦难中挣扎的人影,最终沉淀下来,变成一杯杯看似平静的茶水。
“这茶有股药味。”一个穿着军装的军官咂了咂嘴,脸上露出一丝不满。他的制服上别着一枚蛇形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钟秀姑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出来。那枚蛇形徽章她太熟悉了——在汕头港的人贩子船上,那个领头的恶棍就戴着同样的蛇形戒指,就是他,冷酷地把病重的同乡扔进了大海,让她葬身鱼腹。仇恨像一团火焰,瞬间在她的心中燃烧起来。
“可能是用新采的艾草熏过。”爱丽丝笑着打圆场,优雅地拿起茶壶,给军官续上茶,“东方的草药总是很神秘。”她的笑容依旧那么温柔,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冷漠。
军官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着,突然,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钟秀姑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指甲深深掐进她手腕上的旧伤,疼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来。“我记得你。在汕头港,你咬过我的手。”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没想到还活着,命挺硬。”
周围的殖民者们发出一阵哄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对华人的轻蔑和嘲讽。钟秀姑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牙印,那是当年她绝望中的反抗留下的痕迹。突然,她笑了——笑得比谁都灿烂,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提起茶壶,以一个极其标准、优雅的姿势为他添茶。滚烫的茶水顺着杯沿缓缓流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瞬间烫出一片红痕。
“对不起,先生。”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水,眼神中却没有丝毫歉意,“东方的礼仪,讲究‘以热示敬’
“以热示敬?”军官愣了愣,随即爆发出粗野的笑,“有意思的规矩。那我倒要看看,你的敬意够不够热!”他猛地攥紧她的手腕,将茶杯往她面前递,“替我把这杯喝了,就当你赔罪。”
钟秀姑垂眸看着那杯泛着白沫的茶水。她认得这种泡沫——是曼陀罗花粉遇热后浮起的痕迹,珍珠撒的剂量足以让一头牛昏睡三天。她缓缓抬手去接,指尖刚触到杯耳,突然手腕一翻,整杯茶“哗啦”泼在军官的礼服前襟。
“哎呀,失礼了。”她依旧笑着,膝盖却在丝绸垫上悄悄往后挪了半寸,“东方还有个规矩,叫‘以水涤尘’。先生这身军装沾了太多……烟火气,该洗洗了。”
军官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胸前的茶渍像幅丑陋的地图,混着未干的汗渍往下淌。他正要发作,却突然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红血丝——曼陀罗的香气顺着风,己经悄悄钻进了他的鼻腔。
“你……”他指着钟秀姑,手指却开始发颤,突然看见杯底沉着片熟悉的叶子,“这是……钩吻?”
钟秀姑没回答,只是用茶针轻轻拨弄着青花瓷盘里的残茶。茶针是她特意磨尖的,针尖闪着冷光,像极了当年刺向杰克逊的银簪。“先生认识钩吻?”她歪着头笑,“听说这种草,华人用来毒老鼠,洋人……”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用来毒不听话的华工。”
周围的哄笑声渐渐停了。风卷着郁金香花瓣落在铺着白布的餐桌上,有人开始揉眼睛,有人说头晕。爱丽丝的侍女端着托盘走过,突然腿一软,摔在地上,银壶里的牛奶泼了总督夫人一裙。
“废物!”爱丽丝尖叫着跳起来,月白纱裙上的奶渍像朵肮脏的云。她这才发现不对劲——宾客们的眼神都开始发首,有人对着空气鞠躬,有人把茶杯当帽子戴在头上。那个蛇形徽章的军官最严重,正趴在地上,用手刨着草坪,嘴里喊着“水……好多水……”
钟秀姑知道,他看见的是汕头港的海水。那些被他扔进海里的冤魂,正顺着曼陀罗的幻觉,一点点把他拖进深渊。
“快!把他们抬进休息室!”爱丽丝的声音变了调,她想往屋里跑,却被钟秀姑拦住。
“夫人别急。”钟秀姑捡起地上的银壶,往她昂贵的裙角浇了点水,“我还没表演完茶道呢。”她走到餐桌中央,将青花瓷盘一个个倒扣过来,露出盘底的暗纹——那是珍珠连夜刻上去的,全是矿场女工的名字,每个字都像用血写的。
“您看,这些盘子是从中国运来的。”她指着盘底的款识,“光绪年间的民窑,烧瓷的窑工,父亲被你们抓去修铁路,儿子死在锡矿里。”她拿起一个盘子,往爱丽丝面前一送,“这个盘子,盛过你们的下午茶,也能……”
话音未落,盘子突然碎了。不是她摔的,是爱丽丝自己抢过去砸的。碎片溅到钟秀姑手背上,划了道血口子,血珠滴在碎瓷片上,像朵极小的木棉花。
“来人!把这个疯婆子抓起来!”爱丽丝歇斯底里地喊,却发现园丁和侍女都不见了——珍珠带着他们去地窖搬账本了,那些藏在壁炉后的罪证,很快就会晒在太阳底下。
混乱中,钟秀姑看见侍女手里的请柬名单飘落在地。风把纸吹到她脚边,“艾玛·霍华德”五个字被她的血浸湿,晕成一片暗红。她突然想起艾玛举着相机的样子,想起法庭上那支银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不是殖民者的巡逻队,是珍珠带着矿场的姐妹来了。她们举着染血的红矿石,像举着无数面小旗,从郁金香丛中冲出来,喊着客家山歌的调子,声音震得花瓣簌簌往下掉。
蛇形徽章的军官还在地上抽搐,嘴里吐着白沫。钟秀姑蹲下身,用沾血的手指在他脸上画了个十字——不是祝福,是客家葬礼上画的镇魂符。“那些被你扔进海里的人,在等你呢。”她轻声说,然后站起身,朝着姐妹们走去。
阳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照在她手背上的伤口上。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俱乐部的草坪上,很快就会有新的种子在这里发芽。钟秀姑知道,艾玛迟早会来,她们之间还有未说完的话,还有未完成的约定。但现在,她要先带着姐妹们离开这个充满谎言和罪恶的地方。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尊裂了缝的观音像,神像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像是在为她们送别。钟秀姑微微一笑,转身汇入人群。青花瓷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双眼睛,见证着这场迟到的复仇,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漫长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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