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期的雨丝像被揉碎的铁屑，斜斜扎在殖民俱乐部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锈色水花。钟秀姑抱着药箱穿过回廊时，橡木楼梯的第三级总发出“吱呀”的呻吟——那是去年被一个逃跑的洗衣妇撞裂的，至今没修。地窖方向传来断续的哭声，不是孩童的清亮啼哭，是被潮湿棉絮捂住嘴的猫崽似的呜咽，顺着砖石缝隙钻出来，缠在她的旗袍下摆上。
旗袍开衩处还沾着茶会的碎瓷片，菱形的尖角勾住丝线，走动时磨得大腿生疼。左手背上那道被青花瓷划开的伤口，己经结了层薄痂，艾草汁与血的混合物呈深褐色，像干涸的树脂，随着手指活动簌簌剥落。
“今夜轮到你值夜？”玛利亚修女的声音从忏悔室门口飘过来，像块浸了水的黑布。她黑色裙裾扫过地面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锃亮的漆皮皮鞋上，晕开一个个深色圆点。胸前的银十字架沾着凝固的蜡油，在廊灯橘黄色的光晕里泛着冷光，边缘还挂着半滴没滴完的蜡泪，像悬而未落的眼泪。
钟秀姑点头时，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药箱夹层的锡矿石。那是从邦加岛矿场带出来的碎片，棱角被得光滑，却依旧能轻易划破纸张。自茶会骚乱后，爱丽丝就像只受惊的寄居蟹缩回总督府，俱乐部的管理权暂交圣安妮孤儿院。这些修女白天给孤儿们唱《圣母颂》，钢琴声能穿透三层楼板；可一到午夜，皮鞋踩在石板上的“笃笃”声就准时响起，比季风掠过橡胶林的呼啸还要规律。
地窖的圣像底座积着层薄灰，耶稣受难像的右手手指缺了半截——据说是早年华人矿工起义时砸的。钟秀姑按照修女的吩咐用麂皮擦拭，手指触到耶稣脚踝处的砖石时，发现边缘有松动的痕迹。她屏住呼吸，腕骨抵住石缝用力一推，暗门“吱呀”转动的声响在空荡的地窖里回荡，像有人在磨牙。
露出的石阶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潮湿的空气里飘着奶腥与石炭酸的混合气味，呛得人鼻腔发疼。钟秀姑扶着墙壁往下走，指尖摸到黏腻的液体，凑到鼻前一闻，是没洗干净的米糊与孩童的尿液味。
石阶尽头的圆形石室像口倒扣的巨钟，穹顶画着《最后的审判》。天使的翅膀被常年的烛烟熏得发黄，唯独圣母的眼睛异常明亮——仔细看才发现，那是用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拼贴而成，折射着墙角铁笼透出的微光。三十多个铁笼沿着墙壁排开，每个笼子的栏杆间距不足十厘米，刚好能卡住孩童的脑袋。最大的孩子不过五岁，正用指甲抠着木板；最小的还在襁褓中，脐带的结痂似乎刚脱落。
“编号734，该喂药了。”一个穿灰布修女服的年轻女孩提着铁桶走过，桶沿挂着凝固的米糊，泛着令人作呕的灰绿色。她打开最靠边的笼子，银勺粗暴地塞进男孩嘴里，瓷勺边缘磕在孩子牙床上，发出“咔哒”声。那孩子的脖颈上戴着抛光的银项圈，“734”的编号用激光刻得极深，像块烧红的烙铁印在皮肉上。
钟秀姑躲在雕花石柱后，心脏撞得肋骨生疼。她看见孩子们的手腕都有圈淡粉色的疤痕，比银镯的痕迹更宽，显然是被粗麻绳长期勒过。有个穿蓝布裙的女孩正用牙齿啃咬铁笼栏杆，露出的小臂上布满细密的圆形烫伤，每颗烫痕都像缩小的十字架，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白。
“玛利亚修女说，不乖的孩子要受烛刑。”年轻修女转身时发现了她，脸上的温柔瞬间凝固成石膏像，“你来这里做什么？药房的酒精该换了。”
“送退烧药。”钟秀姑举起药箱，目光越过修女的肩膀，落在石室中央的铁架上。那里挂着件洗得发白的囚衣，衣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木棉花——针脚是阿月独有的“绕三圈”绣法，去年在义山守墓人小屋，她就是用这种绣法给孩子缝襁褓的。
就在这时，最里面的笼子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像只破风箱在拉动。一个婴儿蜷缩在稻草堆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的银项圈上刻着“811”，项圈边缘还沾着点干涸的血迹，与稻草的黄色混在一起，像朵将死的花。
“这孩子快不行了。”年轻修女撇撇嘴，尖头皮鞋踢了踢笼子底座，铁条撞击的声响吓得婴儿浑身一颤，“玛利亚修女说，等天亮就处理掉。省得传染给其他货……其他孩子。”
钟秀姑的手猛地一抖，药箱里的玻璃瓶撞在一起。她想起珍珠在码头偷偷塞给她的纸条：阿月的孩子左耳垂有颗红痣，像颗没长开的朱砂痣。她借着给婴儿喂药的机会，指尖轻轻拨开那孩子汗湿的胎发——一颗米粒大的红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滴凝固的血，正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让我带他去医务室。”钟秀姑的声音发颤，指尖触到婴儿滚烫的皮肤，像摸到块烧红的烙铁，“奎宁或许还有救。”
“修女说过，没用的货就该扔进海里喂鲨鱼。”年轻修女冷笑，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指甲精准地掐进那道未愈的伤口，“你和那些黄皮猪一样，总爱多管闲事。以为救几个崽就能赎清罪孽？”
钟秀姑没反抗。她任由修女将自己推出暗门，听着身后的砖石“咔嗒”合拢，像牙齿咬碎骨头的声响。回到回廊时，雨下得更大了，忏悔室的窗玻璃被雨水模糊，映出她扭曲的脸——像极了石室穹顶那些被投入地狱的灵魂，西肢被毒蛇缠绕，面孔因痛苦而扭曲。
(http://www.220book.com/book/UFJT/)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