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混进孤儿院那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洗衣裙，腰间系着条褪色的蓝布带，打了个渔民特有的“防浪结”。她手里的木盆里堆着修女们换下的黑袍，领口还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钟秀姑认得那是血渍，用硼砂水浸泡过才会变成这种颜色。
“他们把死孩子埋在孤儿院后的橡胶林。”珍珠趁着晾晒衣物的间隙，把一张用槟榔叶汁染过的纸塞进钟秀姑手里。纸边卷得厉害，上面的地图是用烧黑的树枝画的，橡胶林的位置被红泥圈了个圈，旁边标着个歪歪扭扭的“井”字。
钟秀姑的指尖抚过那个“井”字，突然想起孤儿院的饮水井。去年干旱时曾干涸过，露出井底层层叠叠的白骨，最长的那根股骨上还有明显的砍痕。修女们说是殖民初期留下的黑奴遗骸，可老产婆却偷偷告诉她：“那骨头太细，是孩子的。”
“811的烧还没退。”钟秀姑压低声音，目光越过洗衣房的窗户，落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身上。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机械地重复着修女教的祷告词，“我们在天上的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庙里的泥娃娃，“玛利亚修女今晚会给他‘洗礼’，其实就是往井里扔。”
珍珠的手猛地攥紧了木槌，捶打衣物的力道越来越重，皂角泡沫溅在她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我去偷具死婴。”她突然说，眼神里有种渔民面对风暴时的决绝，“橡胶林新埋的那个，看尺寸和811差不多。前天运尸车经过时，我听见里面有骨头撞木板的声音。”
钟秀姑愣住了。她想起矿场老产婆说的“借尸还魂”，那些被当作垃圾丢弃的死婴，此刻竟成了拯救活婴的筏子。“修女会检查尸体。”她担忧地看向晾衣绳上的黑袍，“她们认得811的红痣，玛利亚修女的眼睛毒得很。”
“我有办法。”珍珠从洗衣篮最底层翻出件染血的襁褓，棉布的经纬里还嵌着干硬的血块——那是她从矿场死难女工身上剥下来的，一首藏在渔船的夹层里。“用这个包着死婴，再往耳垂上点颗胭脂痣。”她从发髻里抽出根银簪，簪头沾着点暗红的粉末，“这是南洋的胭脂虫熬的，遇水不褪，修女们粗手粗脚的，看不出来。”
行动定在午夜。钟秀姑故意将药房的酒精瓶往铁架边挪了半寸，穿堂风一卷，火苗“腾”地窜起，照亮了半个孤儿院。玛利亚修女带着人扑火时，珍珠像条鱼般滑进暗门，粗布裙摆扫过石阶的声响被消防车的铃铛声掩盖。
石室里弥漫着烛油味，混合着孩童的汗馊气。811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晨露般晶莹。珍珠解开他脖子上的银项圈，换上自己带来的红绳——那是用渔网线编的，里面缠着片晒干的海藻，据说能让孩子在水上漂着不沉。
“以后你叫阿星。”她对着婴儿轻声说，用牙齿咬开右手食指，将血滴在他的眉心，形成个小小的红点，“星星的星，能照亮路的那种。就像渔船上的航标灯。”
橡胶林的新坟很好找，坟头插着的十字架还没被雨水泡软。珍珠用洗衣杵撬开松软的泥土，腐臭味扑面而来，呛得她首咳嗽。她闭着眼抱起那具小小的尸体，发现死婴的手指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点麻布纤维，像是死前抓住过襁褓的一角。
换回孩子时，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像块被血染红的棉布。钟秀姑将阿星藏在药箱底层，用艾草垫着保暖，那股清苦的气味能掩盖婴儿的奶香味；而珍珠则把那具死婴裹进811的襁褓，用银簪蘸着胭脂虫粉末，在耳垂上点了颗鲜红的痣，与阿月孩子的那颗几乎一模一样。
“天使归天，编号811。”玛利亚修女在登记簿上签字时，笔尖在纸面划出深深的刻痕，墨水晕开像朵黑色的花。她看着被白布覆盖的小尸体，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露出颗镶金的臼齿：“又少了个麻烦。省得长大变成他娘那样的贱骨头。”
葬礼在井边举行。修女们唱着《安魂曲》，拉丁文的歌词在雨雾中飘得支离破碎。两个杂役抬起裹着死婴的白布往井里放，钟秀姑站在人群后，能清晰地听见尸体撞击井壁的闷响，一声，又一声，像敲在她的心上。
珍珠突然捂住嘴，转身冲进了橡胶林。钟秀姑知道，她又去挖那座新坟了——她们约定好，要给那个无名死婴重新找个地方，撒上青蒿种子，让他能闻着故乡的味道长眠。去年在矿场，她们也是这样埋葬死去的姐妹。
当天下午，钟秀姑带着阿星离开了孤儿院。她把孩子交给在码头接应的老产婆，那艘装满肉豆蔻的货船正鸣着汽笛准备起航。阿星在老产婆怀里不哭不闹，小手紧紧抓着那根红绳，指腹着海藻干，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会记得你的。”老产婆临走前塞给她块晒干的海藻，边缘卷得像朵花，“就像海龟记得出生地的海水味道。”
钟秀姑站在码头，看着货船渐渐驶离港口，白色的帆在季风中鼓胀，像只展翅的大鸟。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告别。等阿星长大，等这片土地迎来真正的自由，他们终会再见。而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些刻在石室墙壁上的名字，那些藏在圣经里的秘密，都在等着她去揭开。海风吹起她的头发，缠在脖颈上的银项圈轻轻晃动，三瓣木棉的刻痕硌着皮肉，像个滚烫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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